宋佳吃完飯又逗了會兒二百五才走,屋里重新安靜下來。
陸遠幫著陳小苗一起收拾餐桌,忽聽陳小苗開口問:“陸遠,宋佳姐也在‘學堂’念過書的么?”
“嗯,她上的學堂可比我的好。”
“恁厲害!那宋佳姐學的啥?”
“她學的法律,以后會當律師。”
“律師?”
“就是訟師。”
陸遠換了個說法,陳小苗聞言一驚,滿臉難以置信。
“宋佳姐恁好一人,咋……咋會去當訟棍哩?”
對于訟棍,陳小苗有著天然的排斥。
雖然民國初期就有律師概念,但普及程度特別差,在鄉土社會里一提起訟師,大家還是會聯想到挑撥是非之類的惡行。
所以在陳小苗有限的認知里,“訟棍”那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亂、靠搬弄是非、挑唆人打官司賺錢的壞坯子,名聲和地痞流氓差不了多少。
陸遠語氣平靜地解釋:“現在跟過去不一樣,律師……也就是訟師是正經行當。
他們得懂很多規矩條文,也會幫窮人打官司,替窮人主持公道,不是過去那種胡攪蠻纏的訟棍。”
雖然陸遠對律師職業印象一般,但為了不讓陳小苗反感接觸宋佳,他盡量挑好話說。
陳小苗聽得直撓頭。
訟師還能替窮人主持公道?
這跟她的刻板印象完全不一樣。
不過……她歪著頭想了想宋佳爽朗利落的樣子,那股子正氣勁兒,好像確實跟印象里尖嘴猴腮的訟棍搭不上邊。
“哦……”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聲嘀咕:“反正俺覺著宋佳姐是好人,她當訟師……律師,那律師肯定也是好行當。”
邏輯簡單又樸素。
餐桌碗筷收拾妥當,再清理好廚房,陳小苗擦干手,眼神飄向玄關上的包裹,又扭頭瞟陸遠一眼。
趁著陸遠注意力在二百五身上,她迅速拿起包裹,飛快地溜進自己房間。
陸遠在客廳,清晰地聽見“咔噠”一聲,嘴角微微上揚。
房間里,陳小苗背靠著門板,心臟怦怦直跳。
深呼吸平復好心跳,她開始一點點拆開包裹。
里頭是一硬紙盒,盒上印有一個身材火辣、穿著清涼的女人,擺著妖嬈的姿勢,展示著腿上那層薄薄的黑色絲襪。
陳小苗只看一眼,就趕緊把包裝袋翻過去,嘴里喃喃念叨。
“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哩!”
其實陸遠有跟陳小苗解釋過,類似的女人并不是風塵女子,而是“模特”,屬于現代一類行當,男女都有。
他們一般都長得好看,工作就是專門穿各種衣裳給人拍照賺錢。
可陳小苗還是想不通。
一個正經大姑娘,穿成這樣露胳膊露腿的,還拍出來給那么多人看,難道就不怕壞了名聲,嫁不出去嗎?
陳小苗拆開紙盒,手指一點點伸進去,觸碰到里面滑溜溜、涼絲絲的織物。
她輕輕捻了捻,那料子薄得幾乎感覺不到分量,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柔韌。
不一會,一條嶄新的油光黑絲靜靜地躺在陳小苗手心,羞恥感如潮水般涌上她心頭。
這玩意兒……真能穿出去么?
光是想一想,陳小苗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手忙腳亂地把絲襪胡亂卷起,拉開衣柜門塞到最底下,還用幾件厚衣服嚴嚴實實地壓住。
仿佛藏的不是襪子,而是什么見不得人的贓物。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舒了口氣,臉上燥熱稍稍褪去,又開始莫名心疼。
親娘嘞,整整十二塊錢,好幾斤白面!
就買了個這玩意?
陳小苗啊陳小苗……
恁可真是個敗家娘們!
隨后她又在房間里磨蹭了好一會兒,對著鏡子整理好頭發和衣襟,確認自己看起來沒什么異樣,才擰開門鎖走出去。
客廳里,陸遠正癱在沙發上刷手機,二百五趴在他腿上打盹。
陳小苗故作鎮定,來到陸遠身旁坐下,順手把睡迷糊的二百五從陸遠懷里薅出來。
“嗷嗚……”
二百五不滿地哼唧一聲,扭了扭身子。
陳小苗不管它,用力順著二百五狗毛,試圖掩飾心慌。
陸遠抬頭看向陳小苗,小姑娘眼神飄忽不定,動作死板僵硬,就差把作賊心虛四個字寫在臉上。
有點好笑,又莫名的……可愛?
陳小苗被陸遠盯得渾身不自在,懷里的二百五也不滿她僵硬的順毛手法,發出“嗚嗚”的哼唧。
壞了壞了,他是不是曉得了?
會不會覺著俺亂花錢?
陳小苗腦子里已經演練出好幾套挨訓的說辭,陸遠卻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小苗,你想不想回豫州看看?”
“啥!?”
陳小苗正滿腦子都是黑絲,被陸遠問題嚇得一哆嗦,一臉茫然。
陸遠只好耐著性子重復一遍:“我問你想不想回你老家豫州看看?”
豫州……老家……
陳小苗當然想,做夢都想。
想回去看看棲真觀還在不在,師傅的墳還在不在……
不過陳小苗還是保持了理智:“恁陪俺回去,會不會耽誤恁上學?”
陸遠解釋道:“下月初我放長假,有空。”
馬上國慶長假,足夠去一趟陳小苗老家。
陳小苗還是怕自己給陸遠添麻煩,繼續問:“那會不會很麻煩?”
“實話實說,麻煩是肯定麻煩的。”
陸遠直言坦白:“首先還是老問題,你沒身份證,我們只能跟上次一樣開車走高速,這是頭等大麻煩。
其次假期出門,高速路上會堵車,我若是自己開車去,來回一趟怕是得累掉半條命。”
陳小苗心里剛燃起的火苗,被陸遠一盆冷水澆得只剩一縷青煙。
“那……那還是算了吧,俺不想給恁添亂。”
姑娘低眉順眼的沮喪模樣,瞧得陸遠滿心不是滋味。
他伸手揉揉陳小苗腦袋,語氣放緩:“放心,這事我記著呢,年前我一定想辦法把你身份的事給解決,至少讓你過年能回家看看。”
陳小苗重新打起精神,用力點頭:“中!”
她雖是在觀里長大,可常聽師姐師兄閑聊,也知道不少山下男女間的事兒。
師姐總說山下的男人最會花言巧語畫餅,哄騙無知女子,萬萬信不得。
可陸遠完全不一樣!
他從不花言巧語,實打實地管她吃管她穿,處處照顧周全。
所以當陸遠許下承諾,陳小苗選擇無條件相信!
“另外……小苗。”
“嗯?”
“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你回去發現棲真觀已經不在,什么都沒剩下,你會不會特別難受?”
陸遠打算提前給陳小苗打個預防針。
八十年過去,戰亂、饑荒再加上后來的各種運動,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能存留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為什么難受?”
陳小苗臉龐沒有絲毫哀傷,而是一種近乎通透的平靜。
“皇帝老子坐龍椅都換了一茬又一茬,誰家敢說能坐穩百年?
俺們那破道觀,磚是泥坯的,瓦是草蓋的,憑啥指望它還在哩?”
陸遠驚訝于她的豁達。
“那你……還惦記著回去?”
“惦記啊!”
陳小苗用力點頭,眼中是純粹的向往。
“俺就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山還在不在,看看觀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還活著沒,看看俺們以前種菜的那塊坡地……哪怕就剩個土包包,俺也想站那兒瞅瞅。”
“就只是看看?”
“對,看看!師傅他老人家臨了有過交代。”
陳小苗頓了頓,輕聲幽嘆。
“讓俺得空……常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