績效之外 雙重危機

教育局的突擊檢查來得毫無預兆。

那天早晨，張淑芬正在幫陳奶奶調試新裝的助聽器，辦公室門就被猛地推開。新任職教科科長王振帶著三名工作人員魚貫而入，胸前別著的檢查證閃著冷光。

"張校長，接到群眾舉報，核查貴校教師資質。"王振的聲音像一臺精密的數(shù)控機床，每個字都切削得棱角分明，"請?zhí)峁┧薪處煹碾p師資格證書，原件。"

張淑芬的手指在助聽器上頓了一下。透過窗戶，她看見趙剛正在操場帶學員們做晨間活動，老人們笑得像孩子般燦爛。

"王科，您知道的，我們部分老教師還在備考..."

"那就是沒有了？"王振翻開文件夾，"根據(jù)規(guī)定，無證教師必須立即停課。貴校'雙師'持證率僅32%，不符合職業(yè)培訓學校標準。"

陳奶奶突然抓住張淑芬的手："閨女，他們要趕走趙老師？"老人手上的力道大得驚人。

就在這時，林小雨匆匆跑來，手里舉著一份文件："王科長！我們已與市老年大學達成合作，所有課程都納入繼續(xù)教育體系，不受職業(yè)教育師資限制！"

王振瞇眼審視文件，最終冷哼一聲："暫不處罰，但會持續(xù)關注。"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說："張校長，教育不是做生意，光靠鉆政策空子走不遠。"

辦公室重歸寂靜，只剩下陳奶奶的助聽器發(fā)出細微的電流聲。

"他怎么知道我們今天有課？"林小雨皺眉。

張淑芬望向校門口——馬建國正和一名戴鴨舌帽的男子交談，那人很快消失在街角。她記得，上周在知學網(wǎng)的推廣會上見過這個身影。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風暴正在技術部醞釀。林小雨團隊嘔心瀝血三個月開發(fā)的"銀發(fā)課堂"APP終于上線，卻在第一天就遭到老年學員集體抵制。

"這什么破玩意兒！"趙剛氣得把平板電腦摔在沙發(fā)上，"老子按照提示點了五次，彈出來八個廣告！"

林小雨臉色煞白："不可能啊...我們特意取消了所有廣告位..."

藍發(fā)設計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手："為了增加營收渠道...我接了個信息流廣告SDK..."

更糟的是，年輕教師們開始依賴這套系統(tǒng)。小王老師甚至對前來請教的老人們說："回家看視頻教程吧，課上沒時間重復講。"

"你們這是要把我們這些老骨頭掃地出門啊！"馬建國一腳踢翻垃圾桶，塑料瓶滾了一地。

張淑芬趕到時，技術部與教學組已經(jīng)勢同水火。林小雨堅持問題只是暫時的技術調整，趙剛則怒吼"機器永遠代替不了人手把手教"。

"都閉嘴！"張淑芬罕見地發(fā)了火，"明天起，所有課程恢復線下教學，APP暫停使用。"

劉明輝拽住她的胳膊："媽！我們投了八十萬開發(fā)費！"

"那就當買個教訓。"張淑芬甩開兒子，"去告訴那些孩子，教育不是往系統(tǒng)里填參數(shù)！"

當晚，劉明輝在空蕩蕩的機房找到獨自調試代碼的林小雨。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小雨...休息吧。"

"你不懂！"林小雨猛地抬頭，眼淚在屏幕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我爸賭上職業(yè)生涯幫你們，我不能讓這個項目失敗..."

劉明輝沖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喜歡你。"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住了。林小雨抽回手，慌亂中碰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體浸濕了桌上一疊舊文件。她急忙搶救，卻突然僵住——那是張泛黃的工廠事故報告。

"...1998年4月3日，明輝機械廠發(fā)生數(shù)控機床故障，老師傅張大明為救學徒林衛(wèi)東，不幸..."

林小雨的嘴唇顫抖起來："林衛(wèi)東...是我爸爸？"

劉明輝如遭雷擊。母親從未提過父親死亡的細節(jié)，只說"工傷事故"。而那個被救的學徒，竟是林小雨的父親？

與此同時，張淑芬正在教師宿舍找到醉醺醺的趙剛。地上散落著七八個空啤酒罐，還有一本被撕碎的英語入門教材。

"嫂子..."趙剛紅著眼眶用舊稱呼叫她，"我們這些老廢物...是不是該淘汰了？"

張淑芬默默撿起教材碎片："大明走那天，你怎么跟我說的？"

趙剛渾身一震。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是他抱著張大明的遺體從機床下爬出來，對哭到昏厥的張淑芬說："嫂子，明輝廠的天塌不了，有我們呢。"

"現(xiàn)在我也告訴你，"張淑芬把拼好的教材放在桌上，"春風學校的天，塌不了。"

第二天清晨，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三位年輕教師集體辭職，轉投知學網(wǎng)；同時，多個社區(qū)傳來消息，有人散布"春風學校騙取老人錢財"的謠言。

招生辦公室里，咨詢電話一整天沒有響起。

"是知學網(wǎng)干的。"劉明輝摔門而入，"他們開出三倍工資挖人，還在老年活動中心發(fā)傳單抹黑我們！"

張淑芬望向窗外。操場空空蕩蕩，只有馬建國佝僂著背在掃地，塑料掃帚摩擦地面的聲音像一聲聲嘆息。

轉機出現(xiàn)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那天下午，陳奶奶帶著十幾個銀發(fā)學員闖進校長室，每人手里舉著一部智能手機。

"閨女，我們拍了個片子！"陳奶奶驕傲地點開視頻。畫面里，老人們輪流講述自己在春風學校的學習經(jīng)歷：

"我以前連短信都不會發(fā)，現(xiàn)在能跟孫子視頻了！"

"趙老師教我們用手機掛號，再不用凌晨去醫(yī)院排隊..."

"這是我第一次在網(wǎng)上買火車票，回老家看老娘..."

視頻最后，趙剛出現(xiàn)在鏡頭前，手里拿著用機床零件改造成的手機支架："看見沒？這是我用廢料做的教具！工廠里待過的人都知道，沒有廢料，只有放錯地方的寶貝！"

張淑芬熱淚盈眶。當晚，這段視頻被上傳到社交媒體，標題是《被互聯(lián)網(wǎng)遺忘的人們》。三天內播放量突破百萬，市電視臺主動聯(lián)系要做專題報道。

更令人驚喜的是，省教育廳專家組在看到趙剛的"機械教具"后，專門批復將他的"實物類比教學法"列入老年教育特色課題，撥付專項研究經(jīng)費。

新聞發(fā)布會那天，張淑芬特意穿上了二十年沒碰的藏青色套裝——那是她當廠長時最愛穿的。鏡頭前，她指著身后"春風銀發(fā)數(shù)字學院"的招牌說：

"這不是慈善，是責任。在數(shù)字時代，不該有人因為年齡被拋棄。"

臺下，劉明輝悄悄握住林小雨的手。這一次，女孩沒有抽回，只是輕聲說："我需要時間..."

活動結束后，張淑芬獨自站在新建的"數(shù)字記憶館"里。展柜中陳列著老式傳呼機、小靈通、按鍵手機...這些都是學員們捐贈的"古董"。最中央的位置，留著一塊銹蝕的機床零件，標簽上寫著：

"明輝機械廠最后一塊鋼坯，1998-2021"

窗外，初夏的風掠過操場，新栽的紫薇樹簌簌作響。張淑芬仿佛聽見丈夫在耳邊說："做得不錯，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