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視線都從那份契書,轉到了她那張過分平靜的臉上。
錢掌柜臉上的假笑僵了一下,他瞇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子。
他原以為,這顧家的女子,除了那個哭哭啼啼的寡婦,就只剩下這個空有美貌的草包。
沒想到,她竟敢在這種時候,跟他摳字眼。
“夫人真會說笑。”錢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藤都毀成這樣了,底下還能有什么收成?難不成這金疙瘩還能自個兒從土里蹦出來?”
周圍的村民也跟著發出一陣哄笑。
“就是,藤都沒了,哪來的果?”
“我看她就是想賴賬!”
程之韻不理會那些嘈雜的聲音,她只是看著錢掌柜。
“掌柜的是生意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個‘信’字。契書上寫的是‘秋收’,如今離秋收還有一個多月,你怎么就斷定我交不出貨?”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
“當然,生意做不成,定金自然要退。但不是現在。要退,也得等到秋收那日,我地里真就一個紅薯都挖不出來,那才算我們違約?!?/p>
她這番話有理有據,把契書的條文咬得死死的,竟讓錢掌-柜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
他本就是來逼債的,是來試探虛實的,沒想到被這個女人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
錢掌柜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今天必須要把這家人逼到絕路,看看他們到底還有什么后手。
“好!”他忽然一拍手,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意里透著一股陰狠,“既然夫人這么有信心,那錢某就再等上一個多月?!?/p>
他走到契書前,伸出肥胖的手指,在上面重重一點。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這生意要是成了,皆大歡喜。要是到了秋收,你這地里真就什么都長不出來,那可就不是退還三十兩定金這么簡單了?!?/p>
他環視了一圈顧家這破敗的院子,慢悠悠地開口。
“到時候,你們不僅要還我三十兩定金,還得賠償我的損失。不多,就算你們五個金元寶吧?!?/p>
五個金元寶。
這話,在顧家所有人的腦子里轟然炸開。
正在“昏迷”的林頌宜身體猛地一僵。
一直沉默不語,渾身散發著暴戾之氣的顧文玨,身體也驟然繃緊。
院子里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只剩下錢掌柜那得意洋洋的聲音,在每個人耳邊回響。
錢掌柜很滿意他們的反應,那種無聲的震驚,已經告訴了他所有答案。
他哈哈一笑,收起契書,對著身后的伙計一揮手。
“我們走!一個月后,我再來登門拜訪!”
說完,他帶著兩個伙計,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直到錢掌柜的馬車徹底消失在村口,院子門口的村民才反應過來,又是一陣炸鍋般的議論。
“五個金元寶?我的天,那得是多少銀子啊!”
“這顧家是瘋了吧,敢跟他賭這個?”
“這下徹底完了,別說過冬了,怕是連房子地都得賠給人家!”
顧文玨“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將所有的嘈雜都隔絕在外。
院子里,一片死寂。
林頌宜也從顧文玨的懷里“醒”了過來,她臉上沒有了淚水,只有一片灰敗和恐懼。
“他……他怎么會知道的?”她的聲音都在發抖。
“從他上門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該想到的?!背讨嵉穆曇艉芾?。
她走到墻角,看著那個被重新糊好的墻洞,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里面那個裝著黃金的盒子。
“錢掌柜不是一個人,他背后,就是當年陷害顧家的那伙人。他們把我們流放到這里,不是放過我們,是想看看祖父有沒有給我們留下別的后路?!?/p>
顧文玨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一拳砸在旁邊的石桌上,石桌發出一聲悶響。
“他們想趕盡殺絕!”
“對。”程之韻點頭,“所以,我們更不能亂。這一個月,就是他們給我們的期限,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p>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林頌宜六神無主。
“先抓賊?!背讨嵉恼Z氣不容置喙,“把毀了我們莊稼的內賊抓出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不是村里有內應,錢掌柜的消息也不會這么靈通。”
她看向顧文玨:“你覺得會是誰?”
顧文玨的腦海里閃過幾張臉,最后定格在了一個人身上?!巴醵??!?/p>
“我也覺得是他?!背讨嵑退氲搅艘惶?,“昨天看熱鬧的人里,就他老婆喊得最起勁,那幸災樂禍的樣子,藏都藏不住。”
“我去把他抓來!”顧文玨轉身就要出門。
“等等。”程之韻拉住他,“抓人要講證據,不然他死不承認,村里人只會覺得我們仗勢欺人?!?/p>
她附到顧文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顧文玨聽完,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他看了程之韻一眼,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村子里又傳出了新的流言。
“聽說了嗎?顧家在地里找到兇手留下來的東西了!”
“是什么東西?”
“好像是一塊從衣服上扯下來的布條,還有個煙斗!”
“顧家那個煞神說了,今天天黑之前,要是沒人去自首,他就拿著東西去報官,還要去鎮上找錢掌柜,讓錢掌柜幫忙查!”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洛水村。
一下午,顧家院子門口都靜悄悄的,再沒人敢來看熱鬧。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個賊眉鼠眼的身影,終于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了顧家院門口。
來的人正是王二牛。
他探頭探腦地朝院子里張望,正好看到程之韻在院子里晾曬被砍斷的紅薯藤,而顧文玨,則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擦拭著那把開荒用的鐵鎬。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那個……顧家弟妹,我……我聽說你們找到兇手的東西了?”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程之韻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忙活手里的事。
顧文玨連頭都沒抬,只是擦拭鐵鎬的動作,慢了下來。
那“唰……唰……”的磨刀聲,一下一下,讓王二牛渾身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