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泉正在挑燈夜讀,門外人的話,讓他神情微變,但該面對的事情終究要面對,他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
韓清走進書房,隨手拿了一本柜中的書,找了一處坐下。
他慢條斯理的翻看著手中書,口中隨意道:
“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
說到這,韓清微微一頓:
“最后一件,是金榜題名時。”
張月泉背過身,看著窗外月,負手而立:
“我生姿愚鈍,識字晚,周邊人古今詩詞朗朗上口時,我唯有羨慕。”
“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后來好不容易識了字,讀了書,心中有靈感,那個時候,有年少傾心的人,我作的第一首詩,是情詩。”
“記得交給那個女子時,她當著我的面將紙一撕兩半,只說了四個字,”
張月泉說到這,自嘲一笑:
“她說我的詩,狗屁不通。”
“如今我頭戴進賢冠,身披狀元褂,那女子要是再見今日的我,不知是否會有些遺憾。”
韓清搖搖頭:
“她認不得你。”
“哦?”
“因為當初,你在她眼里,就算不得什么。”
張月泉愣了片刻,點點頭:
“對,她不記得曾經的我,理應如此。”
韓清開了個玩笑:
“你考取功名就為了出這一口氣?”
沒想到張月泉轉過臉,盯著韓清:
“沒錯,我就是不想比別人差。”
“從小到大,我被教書先生三勸退學,我寫的詩詞籍籍無名,我作的文章惹人恥笑,我說要考取功名時,同窗們看我的眼神,和教書先生勸我退學時,如出一轍。”
“人活著,難道不就是為了爭口氣嗎?”
韓清與張月泉四目相對:
“你獄中那位同窗,定不是這般人。”
“這也是我見你的原因。”
韓清合上書本,平靜道:
“今朝殿試時,你們一人進獻一策文章,本約好了要同寫諫文,你卻別出心裁,寫了一篇阿諛文,極盡筆墨寫武帝的豐功偉績,甚至對前朝號稱人皇的姜帝,貶的是一文不值,尤其說他風流成性,在女人一事上亂了江山。”
“而你的同窗,恰恰相反,直言不諱,含沙射影的點出如今人和方面,武帝不如前朝的姜帝。”
“如此一來,龍顏大喜轉而大怒,你,金榜題名,他,鋃鐺入獄。”
“我只想替他問你一句,這么多年苦讀圣賢書,是不是都把名堂讀進了那篇獻文當中?”
“你給我的回答是為了爭一口氣,爭到了別人口中的氣,你心中那股氣,當真咽的下去嗎?”
韓清舌如刀劍,張月泉呆立在原地,久久無言。
韓清拍了拍張月泉的肩膀,又走到他平日里提筆弄墨的書桌前,安穩坐下:
“無妨,人做錯了事,總要想辦法挽回。”
張月泉不解的看向韓清,他只是在書桌上用筆寫下了一篇文章開頭橫批的五個字。
“待明年,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你這個狀元郎,還能做一年半。”
韓清站起身:
“看你實在努力,花一年半時間好好琢磨琢磨這桌上東西怎么寫。”
張月泉忽然感覺被韓清拍過的肩膀有萬只蟲蟻在啃食,他歪倒在一旁的書柜上,圣賢書,被撞的散落一地。
韓清蹲下身子,看著張月泉狼狽不堪的模樣,笑了笑:
“你喜歡讀書到夜半三更,我為了督促你不忘初心,怕你成了狀元郎,就放下了手中書,所以每日這個時辰,你都要這般難受一次。”
“明年秋,你將桌上寫好的東西遞交上奏,寫的好,我認為你書讀到了盡頭,也就不會再督促你了。”
張月泉強忍著難受,挪著身子爬到書桌前,拿下了韓清寫過的白紙,月光下,他面色慘白如雪。
只見“討武昭檄文”五字大大方方的落于紙上。
韓清走出房門時,張月泉艱難問道:
“為什么,要選我?”
“因為我看得起你,你寫的那篇阿諛文,甚得我心,其次,賤骨惜命,我覺得你做這件事,讓我省心。”
韓清走出汴梁城時,隨手摘下面具,天色將將破曉,一群城守正在城門口粘帖布告。
韓清走近去看,只見布告上的老人畫像十分逼真:
“莊南華私藏姜黨,現被擒,肉身已死,唯留三魂七魄人間受罪,以儆效尤。”
旁邊幾個城守見韓清一直盯著布告看,不耐煩的罵道:
“小鬼,沒見過朝廷欽犯啊?”
韓清搖搖頭。
“朝廷欽犯沒見過,死人你總見過吧,有什么好稀奇的?”
韓清戴上了面具,轉過身:
“死人,見過。”
韓清第一次嘗試,單用手掌,削去人頭,還要做到手不沾血,花費了他一點功夫。
邊境。
茶肆中,一獨臂書生抿著茶水,姿態從容,他的對面,坐著一面容棱角分明的青年,腰間別著雙刀,沉默寡言。
茶肆中有一說書人,醒木拍桌: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秦朝一千年波瀾壯闊,終究被姜姓人所滅,然而姜帝剛剛登基,卻因立后一事觸惱開國功臣武家一族,姜朝轉瞬分崩離析,乾坤大變,短短一年不到,再次更朝換代,現在我們成了武國子民。”
“要說這武帝真是千古第一人,以巾幗之姿執掌天下,殺伐果斷,十六年風調雨順,天下太平,配得上空古絕今四字。”
茶肆中有人發問:
“那姜帝號稱人皇,當初聲望如此浩大,在立后一事上,究竟做錯了什么?”
說書人珉了一口茶,慢悠悠道:
“世間最難解的字,便是情,人皇德行頂天,但他也一身風流,情字難衷,剪不斷,理還亂,縱使人皇,也安得兩全啊。”
“別賣關子了,賞你二兩銀子,說明白。”
二兩銀子砸在桌上,說書人嘿嘿一笑,醒木再拍:
“如若一個女子為你拼得江山,掀起無數腥風血雨,最后連個名分都沒有,換做你,如何感想?”
“更何況,這女子心性孤傲,能力空前絕后,更有三個同胞為她撐腰,如今四弟武道第一人,三弟金戈鐵馬,山河將軍,大哥人稱算無遺策,一代國師,如此后臺,畏不畏人?”
接連兩問,茶肆內針落可聞,許久才聽人小聲念叨:
“難不成,這女人就是武帝?”
“慎言慎言啊。”
說書人也不把話挑明,只是悠哉悠哉搖著折扇,掂量著手中的二兩銀子,在邊境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每日能見到幾百張陌生面孔,就他知道的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來覆去的說,足夠他每天一壺小酒,快活度日了。
茶肆外,突然亮起了一陣馬蹄聲,這節奏鏗鏘有力,掀起沙塵無數。
茶肆中人聲嘈雜,可這馬蹄聲由遠及近,蓋過了茶肆中說天侃地的談話聲。
“是軍爺?”
所有人開始竊竊私語,眼神在周邊人身上不斷巡視,畢竟邊境這種地方,出幾個通緝犯,理所應當。
直到馬蹄聲恰然而止,就見一位身穿銀甲的糙漢一腳踹開茶肆的門,審視一周,喊道:
“例行公事!抓取姜黨余孽,都給老子乖乖站著!”
最終糙漢的眼神盯緊了角落里的一桌客,咧嘴一笑,完全將上頭人發布通緝令時的告誡公文拋之腦后。
他的眼中,只見到了進官加爵,赫赫軍功。
“他奶奶的,說什么見到人第一時間要上報,真當我這一百來號人吃素的?”
只見糙漢將背上銀槍挑開,槍頭直指那位斷臂書生和雙刀青年:
“除了你們,其他閑雜人等,要么滾,要么死!”
此言一出,茶肆中瞬間亂作一團,茶客們連滾帶爬的倉皇出逃,不一會,茶肆中只剩下空落落的兩人:
書生依舊是面不改色的抿茶,而青年卻像入了定一般,癡癡發呆。
糙漢手持銀槍,步步逼近,門外騎兵已經將茶肆圍了個水泄不通。
糙漢笑的臉上橫肉直顫,掩飾不住他的激動:
“從御魔疆里潛伏進來的余孽,現在服誅,老子饒你們一個全尸。”
邊境茶水似乎過于苦澀,書生眉頭微皺,自言自語:
“若當初帝上不調取八成精兵前往南域鎮魔,朝心一定,武昭就沒有機會發動朝難,一切,還是帝上太過仁慈,在民權之間,亂了分寸。”
“民固然可重,但哪一代帝王,沒有讓渡民利?一旦權脫離控制,歷史重蹈,民再受故難,反而是得不償失,加害于民。”
“這帝王經,帝上還是生疏了。”
書生見茶涼了,轉而起身,頗有怒氣的空頭一問:
“否則,就憑這群酒囊飯袋,也配竊得我主江山?”
雙刀青年動了。
糙漢頭顱碰地時才看清那一道取他性命的刀光。
而四周百號騎兵也在短短十息之內人頭落地,連馬匹都是一刀封喉,只有血流,沒有痛鳴。
雙刀青年一白一黑兩把長刀,滴血未染,連刀上繃帶都是完好無損。
青年從入茶肆到現在,只問了一句話:
“少主在哪?”
斷臂書生抬起僅有的左臂,指了指東北方位:
“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