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轱轆碾過林道上的碎石,發(fā)出規(guī)律的“咯吱”聲。入了七月末,暑氣像被抽走了大半,風(fēng)里裹著草木褪盡燥熱的清冽,吹得車窗外的槐樹葉沙沙作響。日光斜斜地穿過葉隙,在車廂底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隨馬車晃動著,卻少了幾分灼人的力道。道旁的野草抽出淺黃的穗子,偶有幾片梧桐葉被風(fēng)卷落,半青半黃的,透著夏末秋初的倉促——天地間像是有股浩然氣在流轉(zhuǎn),清曠又沉靜。
魏珩縮在角落,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攥著衣角。他剛滿十三,身量還沒長開,穿著件灰撲撲的麻布衫,打了七八塊補丁,褲腳短了一截,露出細(xì)瘦的腳踝,沾著些泥點。風(fēng)從車窗灌進(jìn)來,帶著草木清氣,吹得他額前碎發(fā)亂動,那雙眼睛卻亮得很,像藏著星子,安靜地映著窗外掠過的樹影。
王磊靠在對面車壁上,左腿伸直著,剛用魏珩的法子按揉過,淤塞的經(jīng)脈松快了不少。他粗布短褂的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胳膊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在光線下格外清晰——刀傷、箭痕、野獸爪印,都是三十年走鏢刻下的印子。他瞥了眼魏珩,這孩子看著瘦弱,昨晚面對劫匪時,眼里那股子不躲不閃的韌勁兒,倒比尋常半大孩子扎實得多。
“嘖,這破路顛得人骨頭都散了。”王正癱在車廂底板上,四仰八叉地晃著腿,腰間銅鈴叮當(dāng)作響。他二十歲出頭,敞著衣襟,頭發(fā)亂糟糟的,十足的散漫樣子,手里還轉(zhuǎn)著塊碎銀子,“爹,前頭那片林子邪乎得很,昨兒要不是你出手,咱仨怕是得交代在那兒。”
王磊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閉嘴!再胡咧咧就把你扔下去喂狼。”
王正嬉皮笑臉地躲開,視線落在魏珩身上,撇撇嘴:“我說小不點,你昨兒跑得倒快,跟兔子似的。”
魏珩沒接話,只是往角落縮了縮。
坐在王磊身邊的王芷若輕輕拍了下王正的胳膊,示意他別亂說話。她十九歲,比王正小一歲,梳著規(guī)整的發(fā)髻,淺藍(lán)色布裙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此刻正低頭繡著帕子,銀線在素白綢緞上勾出半朵山茶,針腳細(xì)密。聽到王正打趣魏珩,她抬眼時正好對上魏珩的目光,便溫和地笑了笑,把繡帕疊好收進(jìn)布包。
“小兄弟,你叫魏珩是吧?”王芷若的聲音很柔,“剛才看你按揉的手法很特別,我爹這腿之前也傷過,前陣子請了鎮(zhèn)上郎中,敷了好幾服藥都沒這么見效呢。”
魏珩低下頭,指尖絞著衣角:“以前在廟里,先生腿不好,總疼。”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陰雨天疼得厲害,就蜷在草席上哼唧。我那時候小,不懂別的,就蹲在旁邊幫他揉腿肚子,揉著揉著他就睡著了。”
王磊睜開眼:“先生的腿是舊傷?”
“我記得是。”魏珩搖搖頭,“他從不提以前的事,就教我認(rèn)字,寫那些彎彎曲曲的筆畫。有時候?qū)懼鴮懼投⒅旨埌l(fā)呆,眼淚掉在紙上,把墨跡暈開一大片。”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不久前他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哭的卻是心酸無比。”
車廂里靜了靜,只有車輪碾過石子的悶響。王芷若咬著唇?jīng)]作聲,王正也收起了玩鬧的心思,百無聊賴地?fù)钢噹装宓哪炯y。
“先生走了之后,廟里就剩你一個?”王磊追問。
“嗯。”魏珩點頭,“我在廟里守了半年。菜罐見了底,房梁漏的雨越來越大,夜里躺在草席上,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肚子餓的咕咕響。”他扯了扯嘴角,沒笑出來,“后來小陳遭了難有人告訴我,讓我出來闖一闖試一試,才想著該走了。”
“你之前,靠什么糊口?”
“幫人放牛,劈柴,在雜貨鋪門口蹲半天,等掌柜賞個剩饅頭。”魏珩說得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前陣子路過林子,被還幾個人搶了最后半個窩頭,還把我推下土坡。跑了三天才敢停,然后就遇上你們了。”
王正聽得直皺眉:“還有搶窩頭的?這群孫子……”
王磊從腰間解下水囊,遞過去:“喝點水。”
魏珩接過來,擰開木塞喝了兩口,山澗的泉水帶著涼意,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些。
“你這孩子,倒是能熬。”王磊看著他,語氣鄭重了些,“我王磊走南闖北三十年,就信一個理——能在泥里扎根的,才是好苗子。你無家可歸,我這兒正好缺個搭手的,往后就跟著我鏢隊吧。”
魏珩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錯愕,像沒聽清。
“我教你看鏢路,辨人心,用家伙什護(hù)著自己,護(hù)著鏢貨。”王磊說著,從車底拖出個長條木盒,打開后,里面躺著柄短劍,兩尺來長,劍身是暗沉的鐵色,邊緣磨得發(fā)亮,柄上纏著防滑的麻繩,看得出用了許多年,“這劍叫‘寸鐵’,是我剛?cè)腌S行時師父給的。你身子弱,長刀舞不動,用這個正好。”
魏珩看著短劍,又看向王磊,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他一路顛沛,見慣了白眼驅(qū)趕,突然有人遞過劍,說要教他本事,太不真實了。
“王叔,這……”
“拿著。”王磊把劍塞他手里,劍柄的溫度順著掌心往心里鉆,“鏢隊規(guī)矩,師徒如父子。我教你本事,你就得替我守著鏢隊的臉面。遇上事別往后縮,也別硬碰硬,用腦子,用手里的家伙什說話。”
他指節(jié)敲了敲車廂壁:“學(xué)本事前,得先知道世道規(guī)矩。就說修行,像我這樣,能聚點靈氣在體內(nèi),一拳打碎塊青磚,算煉氣三層,可在真正修行者眼里,啥都不算,只能叫‘武夫’。”
“武夫?”魏珩握著劍柄,指尖微顫。
“對,煉氣八層以下都叫‘武夫’。”王磊解釋,“尋常人靠粗淺功法,能練到五六層就頂天了。想沖八層,難如登天——不光得有蠻力,還得有靈根。”
“靈根?”
“就像種地看土壤肥瘦,修行得看靈根好壞。”王磊說,“靈根差的,像在石頭縫里種莊稼,拼盡全力也長不出多少;靈根好的,是沃土里種莊稼,稍稍用心就郁郁蔥蔥。想沖破煉氣八層,摸到修仙的邊,沒有好靈根,門兒都沒有。”
王正又湊過來,晃著腿道:“我聽鏢局李叔說,他年輕時在青州府見過真修士!踩著劍在天上飛,袖子一甩就出火,那叫一個厲害!”
“少聽他瞎吹。”王磊瞪他一眼,又對魏珩道,“修士是有通天本事,但都是有大機緣、好靈根的人才能修。他們不住凡人城鎮(zhèn),都在靈氣充足的仙門洞天里,那是另一片天地,凡夫俗子連門檻都摸不著。”他看著魏珩,語氣沉了些,“咱們這樣的,能在凡人堆里混口飯吃,護(hù)著身邊人平平安安,就不算白活了。修仙那回事,聽聽就好。”
魏珩沒說話,抬頭望向窗外。夕陽沉在遠(yuǎn)山輪廓里,把云彩染成金紅色,像先生寫壞的字紙,墨跡淋漓,透著壯闊。風(fēng)灌進(jìn)來,帶著涼意,心里那點發(fā)悶的情緒漸漸散開了。
“王叔,”他握緊“寸鐵”,劍身在暮色里泛著冷光,“我愿意跟著你學(xué)本事。”
王磊笑了,眼角皺紋擠在一起:“好。從明天起,卯時起來練劍,先扎三個月馬步,把你這松垮身子骨練結(jié)實。偷懶一次,就去給鏢隊的馬添三天草料。”
“爹,你太偏心了!我當(dāng)初學(xué)刀,扎了半年馬步呢!”王正嚷嚷,被王磊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
“你能跟他比?”王磊笑罵,眼里卻有暖意,“人家是吃過苦的,比你懂事。”
王芷若從布包里拿出塊油紙包著的麥餅,遞到魏珩面前,溫和地說:“還沒吃飯吧?這是不久前烙的,你嘗嘗。”
麥餅帶著余溫,混著芝麻香。魏珩接過來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
夕陽徹底沉下去,暮色漫進(jìn)車廂。馬車駛進(jìn)開闊地,遠(yuǎn)處村莊亮起燈火,像黑夜里的星子。魏珩咬了口麥餅,面香混著芝麻甜在舌尖散開,看著車廂里跳動的燭火,聽著王磊父子拌嘴,忽然覺得,這顛沛的路,好像真的有了個能落腳的地方。
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帶著田野泥土氣,天地間一片沉靜,卻有什么東西在悄然生長,帶著不屈的韌勁兒,在夜色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