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葉再次指向后方的物資,“我們所攜帶而來之物,乃是后世所造,便是最好的證明。”
“我知曉,單憑我等三言兩語,將軍必然不會相信,但無妨。將軍可將我們一行人捆綁起來,細細查看我們所攜帶之物?!?/p>
“我們后世子孫相信安西鐵軍縱使刀斧加身,也斷不會傷及大唐子民,縱使是來自千年之后的血脈!”
說話間,江葉緩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得極穩。
他雙手平舉示意無害,在距離城墻百步處停下,這個距離恰好在唐弓射程邊緣,既展現誠意,又不顯冒進。
如此大膽之舉,讓后方的陳學林四人瞪直眼。
就連王正青都為江葉捏一把冷汗。
若是上頭的人一個不慎,將箭矢放出,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城頭上的老兵們沉默如鐵。
趙七的弓弦半張,布滿老繭的手指搭在箭尾,既不放松也不加力。最年輕的那個戍卒喉結滾動,卻依然保持著標準的戒備姿態。
江葉解開襯衫扣子,抖動幾下,讓守軍看清他沒有暗藏兵器。
這個動作他做得極有分寸,既充分展示,又不帶絲毫挑釁。
江葉再度開口,他的聲音在沙漠熱風中顯得格外清晰:“郭將軍是愿賭這一把,還是繼續看著龜茲將士食不果腹,甲胄殘破?”
城頭上一片死寂,只有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郭昕的目光如刀般刮過沙丘上的每個人,姿態挺拔的王正青,透露出清澈眼神的陳學林三人,以及手無縛雞之力的楊芳。
老將軍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堆雪白的面粉上,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張虔上前半步,刀疤臉緊繃:“都護,小心有詐。”
這些人出現得實在太過詭異,就連他們所言,更是詭異。
郭昕的指節在墻磚上輕叩,節奏緩慢而沉重。
他的余光掃過城頭,看見幾個老兵干裂的嘴唇,和鎧甲下瘦骨嶙峋的輪廓。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一只沙蜥蜴從墻縫爬過,鱗片摩擦磚石的聲音清晰可聞。
江葉負手而立,任由熱風吹拂衣襟,既不催促也不退去。
終于,郭昕的白須微微顫動。
他抬手解開頸甲系帶,這個動作讓所有守軍都繃直了脊背。
“開城門?!崩蠈④姷穆曇羯硢s堅定,“本將親自去會會他們?!?/p>
張虔的刀疤抽動了一下:“都護!”
郭昕視線落在江葉一行人身上,“當年老夫隨封節帥出玉門關時,也這般懷疑過每一個胡商??赡憧此麄兊难劬?,可有一絲吐蕃人的陰鷙?”
郭昕的白須在暮色中微微顫動。
這是他給出的理由,可唯有他自己知曉,這個決定更多是出于某種難以言說的直覺。
老將軍的手按在刀柄上,掌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二十五年的孤城堅守,早已讓他練就了一雙洞若觀火的眼。
他望著城下白衫的青年挺直的脊背,恍惚間竟像是看見了年輕時在長安見過的那些意氣風發的士子。
“都護三思!”張虔尤覺得不妥,“萬一……”
郭昕抬手止住副將的話頭,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張虔明悟,不再多言。
郭昕的目光掃過江葉被風沙吹拂的衣袂,掃過對方坦然舒展的眉宇,最后落在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上。就是這雙眼,讓他想起了天寶年間,那些冒著風雪給戍邊將士送冬衣的關中百姓。
可是,邊城容不得萬一,但他也想搏一搏。
郭昕與張虔互相對視一眼,多年的默契,無需多言。
絞盤的鐵鏈“咔嗒”作響,城門又落下幾寸。
郭昕突然大步走向階梯,鎧甲發出鏗鏘之聲。
“將軍!”張虔急忙追上。
郭昕的腳步在階梯中段頓了頓。
夕陽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城墻磚上,那輪廓竟與二十五年前初到安西時一般挺拔。
他的步伐越來越穩,越來越快。
當最后一級階梯踏完時,老將軍忽然朗聲道:“開城門!迎客!”
這一聲令下,不僅驚飛了城頭的沙雀,更讓所有安西老兵都紅了眼眶。他們已經許久未見到來自故土之人。
江葉望著緩緩洞開的城門,緊繃的肩膀終于松懈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身后傳來王正青、陳學林等人如釋重負。
郭昕大步邁出城門,鎧甲隨著步伐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老將軍走到江葉面前三步之遙站定,銳利的目光如刀般刮過他的臉龐。
江葉白皙的皮膚,修長的手指,還有那身明顯出自中原的骨相,都讓郭昕心中的大石落地。
在老將軍等人打量江葉時,江葉也在靜靜打量著眼前的安西軍。
郭昕的鎧甲早已失去光澤,甲片上布滿刀劍的劃痕,用粗糙的麻繩勉強固定在一起。
他花白的胡須間夾雜著沙粒,干裂的嘴唇上結著血痂。
但最讓江葉心頭震顫的,是那雙眼睛渾濁卻依然炯炯有神,仿佛燃燒著不滅的火焰。
老將軍身后的安西將士們陸續走出城門。
他們身上的皮甲殘破不堪,有的甚至只能用粗布裹住要害。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兵拖著條瘸腿,卻依然挺直腰板;另一個士兵的鎧甲用草繩修補,露出里面瘦骨嶙峋的胸膛。
每個人的臉上都刻滿風霜,皸裂的皮膚像是龜裂的荒漠,卻掩不住眼中那份堅毅。
江葉鼻尖莫名的發酸。
他看到有個兵卒捧著頭盔,那本該锃亮的護額處凹陷了一大塊,顯然是為主人擋過致命一擊;另一個老兵腰間掛著半截的短刀,刀已殘缺卻仍然珍而重之地隨身攜帶。
最令人心酸的是,這些將士雖然形容枯槁,但每個人站立時依然保持著標準的軍姿,仿佛隨時準備為大唐赴死。
江葉整肅衣服,雙手交疊于胸前,以最標準的唐禮深深一揖:“在下江葉,拜見郭將軍,拜見安西諸位將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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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歷三年(768年),郭昕遣使繞道回鶻至長安,向唐代宗報告安西未陷,被正式任命為“安西四鎮節度使”。由此可推測:763—768年之間(安史之亂剛結束,朝廷試圖恢復西域控制)郭昕已經在安西軍。因為沒有具體史料記載郭昕具體去安西軍的時間,執筆就取其中一個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