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很短,但意思很深,直接點燃了章氏心里藏了很久的恨。
她站直身子,尖聲喊道:“沈家族人聽著!族老在這兒,今天我要請他做主!”
話剛說完,十幾個沈家人從四面八方圍上來,把沈桂蘭母女的小院團團圍住。
帶頭的是族老沈三叔,他拄著拐杖往地上一杵,渾濁的眼睛突然變得銳利,死死盯住沈桂蘭:“沈桂蘭!你一個寡婦,自己立門戶,到處露臉,已經壞了沈家規矩!現在還敢占族里的田,膽子不小!”
他身后的章氏馬上接話,語氣里全是得意:“三叔說得對!族規寫得清清楚楚——‘沈家女人不能自立門戶,名下田產全歸宗族’!你那兩畝地本來就是沈家的,今天必須交出來!”
村里人議論紛紛,有人同情,有人看熱鬧,更多人害怕族老和族規,只能閉嘴。
祠堂外,香案擺好,沈三叔坐在太師椅上,一拍驚堂木,聲音震天響:“女人不能管田產,快簽字畫押,把地契交出來!不然,別怪族規不講情面!”
大家都以為沈桂蘭會哭,會求饒。
但她沒有。
她就那么站著,瘦,但背挺得筆直,像雪地里一根不肯彎的樹。
在所有人注視下,她不跪也不辯,只是從袖子里慢慢拿出兩張紙。
“啪”地一聲,第一張拍在桌上,她大聲說:“這是縣衙備案的‘分家契’!白紙黑字寫著,我男人死了,我和女兒自己搬出來,跟沈家再沒關系!這地是我用錢買的,不是你們沈家的!”
沈三叔臉色一僵,沒想到她有這東西。
不等他開口,沈桂蘭又打開第二張:“這是村正簽字的‘自立書’!我沈桂蘭自己立戶,戶口本上寫得明明白白!我沒改姓,敬的是我爹娘,守的是我女兒的活路。要是你們的族規要把我們逼死,那我寧愿不做沈家人,也絕不低頭!”
她聲音清亮,每個字都像釘子,狠狠砸進人心。
族老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章氏急了,跳起來指著沈桂蘭罵:“你放屁!你肯定是勾搭了外男,才有膽子這么橫!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把沈家幾十年的名聲都敗光了!”
這話太重,太臟。周圍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
沈桂蘭卻只是冷笑,那笑里全是看不起和心酸。
她懶得跟章氏吵,轉身從布包里拿出一幅新繡的畫。
是《山居圖》。
大家湊近一看,畫里山一層一層,云霧繞著山腰。
一個高大的獵人背著弓,站在懸崖邊上,迎著風望遠方。
他站得穩,眼神像鷹,最顯眼的是他左耳上那道疤,繡得一模一樣,清清楚楚。
沈桂蘭的手輕輕滑過畫角,那里用細線繡著三個字:“守山人”。
她掃視一圈,最后盯著章氏,一字一句地說:“這畫叫‘守山人’。我送給那個從沒進過我家門,卻在多少個下雨天夜里,默默幫我修屋頂、護我家的顧長山。你們說的‘外男’,是我和女兒能活下來的恩人!”
話音剛落,一直沒說話的林婆婆顫巍巍站出來:“我能作證!前陣子大雨,桂蘭家屋頂漏水,就是那個顧長山半夜冒雨爬上去修的!我親眼看見的!”
人群炸了,所有人都用鄙視的眼神看著章氏。
原來不是勾搭,是救命。
章氏臉色發青發白,眼看要輸,眼里突然閃出一股狠勁,悄悄朝人群角落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使了個眼色,低聲吼:“趙三!去燒她家柴房!我看她沒了燒飯的柴,還怎么硬氣!”
那趙三是個潑皮,一聽命令,偷偷繞到沈桂蘭家后面,把火折子扔進了堆滿干柴的屋子。
“轟”一下,火沖上天!
“著火了!著火了!”
黑煙滾滾,半個院子都被吞了。
沈桂蘭臉色發白,尖叫起來:“秀薇!秀薇還在屋里睡覺!”
她拼命往火里沖,卻被濃煙嗆得連連后退。
就在這時候,一道黑影從后山林子里沖出來,快得看不清人影!
是顧長山!
他肩上的傷還沒好,但動作一點沒慢。
他一句話不說,拿濕布捂住嘴,像只豹子,一頭扎進火海。
時間像停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長。
就在大家以為他出不來了,顧長山的身影又出現了,懷里緊緊抱著已經昏過去的秀薇。
他后背被掉下來的燒木頭砸中,衣服都焦了,但他好像沒感覺,穩穩把孩子交給沈桂蘭。
“秀薇!”沈桂蘭抱著女兒,摸到她還有氣,眼淚嘩地流下來。
她猛地抬頭,眼睛里全是恨,死死盯著嚇癱的章氏,聲音像哭又像喊:“章氏!我女兒要是出事,我沈桂蘭發誓,讓你一家一輩子不得好死!”
這話帶著血,聽得所有人心里發寒。
而站在火光里的顧長山,慢慢轉過身。
他臉上沒表情,但眼神像刀子,冷得刺骨。
他一句話不說,慢慢解下背上的長弓。
拉弓,上箭,動作干脆利落。
“嗡——”
弓弦一響。
一支箭像黑閃電,撕開空氣,貼著章氏的耳朵飛過去!
章氏嚇得大叫,腿一軟,坐倒在地。
大家看去,那支箭竟把她的銀發簪射斷了,箭頭深深釘進祠堂那塊“沈氏宗祠”的大匾上!
箭尾還在抖,離章氏的額頭,只差一寸!
全場死寂。
只有火燒的噼啪聲和大家粗重的呼吸。
這一箭,不只是斷了簪子,更是把族老的威風和章氏的惡毒,全都射穿了。
第二天一早,李家村村口立了塊新木牌,特別顯眼。
沈桂蘭親手用墨寫了三行字:“桂蘭繡坊,自產自銷;山貨換繡,童叟無欺;誰欺負我,針當劍,線當網。”
她把那幅《守山人》掛在木牌邊,畫里那個站在山崖上的獵人,像在告訴所有人:這里不是誰都能惹的。
而在木牌背面沒人看得見的地方,她用小刀刻了一行小字:“獵戶顧長山,不是我丈夫,卻比我丈夫更像丈夫。”
后山上,顧長山遠遠看著村口那塊木牌,站了很久。
他看到了那幅畫,也好像看到了那行刻字。
最后,他默默解下從不離身的弓,慢慢走下山,輕輕掛在沈桂蘭家那扇半開的院門邊。
這是他進山十年來,第一次,把武器交給別人看管。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整個村子白茫茫一片。
沈桂蘭在燈下整理今天換來的賬本,忽然聽見屋頂有輕微響動。
她心頭一動,推門出去。
門外雪地上,只有一串腳印,直通后山,再沒有回來的痕跡。
而她家屋檐下,多了個新做的鹿皮袋。
打開一看,里面有五斤干苔蘚,點火最好用;三根巖松枝,燒起來香,能趕蛇蟲;最底下,是一塊冰冷的銅牌。
銅牌正面磨花了,看不出圖案,背面刻著幾個字:巡夜衛·七隊·顧。
沈桂蘭緊緊攥著那塊帶著山林寒氣的銅牌,像是攥住了一個人沉默的過去和沉甸甸的心意。
她站在風雪里,望著漆黑的山林,輕聲說:“你守山,我守坊。從今往后,你的過去我來織,我的將來你來護。”
而在遠處山巔上,顧長山回望山下,第一次看見那盞為他亮著的燈。
他伸手,點燃了山洞外那根一直備著的松木火把。
光,終于穿過了黑暗和密林。
幾天后,這光更亮了。
一隊官差敲鑼打鼓進村,領頭的師爺捧著一塊金絲楠木匾,上面是縣令親筆寫的四個大字——貞慧雙全。
村正激動地念出縣令的文書:“沈氏桂蘭,繡藝出眾,品德高尚,教化鄉里,特許其繡坊立碑存檔,以示表彰!”
整個李家村都炸了。
這不只是面子,更是官府的保護!
躲在人群里的張地主,悄悄擦了把冷汗,再也不敢打那兩畝地的主意。
風雪過去,天晴了。
沈桂蘭的繡坊成了村里一景,門口那張弓,比門神還讓人害怕。
田里的冬麥泡著雪水,等著春天發芽。
村子的早晨,比以前安靜,也多了點說不出的希望。
這希望,在沈桂蘭打開院門,牽起秀薇小手的那一刻,終于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