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龍城故事 第一章 新來的老師

龍城的九月，天空是高遠(yuǎn)的湛藍(lán)色，陽光依舊帶著夏末的熾烈，透過道路兩旁繁茂的梧桐樹葉，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開學(xué)季特有的那種混合著青草、書香和青春躁動的氣息。

陳秋銘站在龍城大學(xué)那氣勢恢宏的校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立領(lǐng)夾克，下身是合身的休閑褲，腳上一雙干凈的作訓(xùn)鞋，肩上背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手里捏著的，是那封改變了他人生軌跡的報到通知書。

他的頭發(fā)很是惹眼，并非全白，而是半黑半白交織成的獨特灰白色調(diào)，這并非刻意染就的時尚，而是家族遺傳留下的印記。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深邃，不像一般初來報到者的好奇與茫然，倒更像是在審視著什么，習(xí)慣性地將周遭環(huán)境、往來人流的細(xì)微舉止都納入眼底。多年偵查員的工作經(jīng)歷，早已將觀察與研判刻進了他的本能。

離開那座熟悉的城市新州，離開體制內(nèi)那些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傾軋與算計，他選擇回到校園，并非逃避，而是尋找一片能真正踐行他心中“法治”與“教育”理念的土壤。龍城大學(xué)法律系，是他精心選擇的新起點。

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陳秋銘邁步走進校門。根據(jù)指示牌，他很快找到了法律系所在的辦公樓。樓里略顯陳舊，但打掃得十分干凈，墻壁上掛著法學(xué)名家語錄和各類規(guī)章制度，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印刷品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系主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抬手，輕輕敲了三下。

“請進?！币粋€沉穩(wěn)干練的女聲傳出。

陳秋銘推門而入。辦公室不大，布置簡潔。辦公桌后坐著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氣質(zhì)利落的女老師，一頭燙發(fā)，身材微胖，眼神明亮而專注。她正是法律系主任，江蕓。

“江主任您好，我是新來的教師陳秋銘，今天來報到?！标惽镢懮锨耙徊?，將手中的通知書遞了過去，語氣不卑不亢。

江蕓接過通知書，快速瀏覽了一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陳秋銘老師，歡迎歡迎。你的簡歷我很早就看過了，新州市的工作經(jīng)歷很出色，我們法律系就需要你這樣有實踐經(jīng)驗的老師。”她指了指旁邊的沙發(fā)，“請坐?！?/p>

陳秋銘剛落座，辦公室門又被推開了。一個腦袋幾乎全禿、身材中等、穿著老式夾克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五十歲要蒼老些，臉上帶著一種習(xí)慣性的、略顯刻板的嚴(yán)肅。

“江主任，您找我？”男人說著，目光掃過陳秋銘，帶著一絲審視。

“潘主任來得正好。”江蕓笑著介紹，“這位就是我們新來的陳秋銘老師，以后就在我們系里任教了。秋銘老師，這位是咱們系的副主任，潘禹會老師，主要負(fù)責(zé)學(xué)生管理工作?！?/p>

陳秋銘立刻站起身，伸出手：“潘主任，您好，以后請多指教?！?/p>

潘禹會伸手和他握了一下，力度不輕不重，臉上擠出一絲算不上熱情的笑容：“陳老師，年輕有為啊。歡迎加入。我們龍城大學(xué)和管理嚴(yán)格的機關(guān)單位可能不太一樣，學(xué)生工作繁瑣，規(guī)矩也多，以后慢慢熟悉。”他的話聽起來是歡迎，卻隱隱帶著點下馬威和劃定界限的味道。

“我會盡快熟悉工作，遵守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标惽镢懟卮鸬玫嗡宦?。

江蕓似乎沒察覺兩人間微妙的氣氛，或者說她習(xí)慣了，繼續(xù)說道：“潘主任，秋銘老師就安排在你分管的年級。另外，經(jīng)過系里研究決定，法律四班的班主任工作，從今天起，由秋銘老師接替溫宜老師?！?/p>

潘禹會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很快恢復(fù)如常：“哦？溫老師知道了嗎？”

“我已經(jīng)和她談過了。她手上的檔案和教材工作也很繁重，卸下班主任的擔(dān)子，也能更專注一些。”江蕓的語氣不容置疑，“潘主任，你待會兒帶秋銘老師去辦公室，和大家見個面，再把四班的情況跟他詳細(xì)交接一下?！?/p>

“好的，江主任?！迸擞頃c頭應(yīng)下。

又簡單交談了幾句，主要是江蕓交代了一些教學(xué)安排和注意事項。陳秋銘拿出印有“新州市”字樣封皮的筆記本默默記著，偶爾點頭回應(yīng)。

離開主任辦公室，潘禹會領(lǐng)著陳秋銘走向教師辦公室。走廊里，潘禹會步子邁得很快，說話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陳老師，我們系里管理學(xué)生，講究一個‘嚴(yán)’字?，F(xiàn)在的學(xué)生，個性太強，自由散漫，不管嚴(yán)點，非得翻天不可。溫宜老師之前管四班，就是心不夠狠，手段不夠硬，才出了些問題。你剛來，很多情況不了解，多聽、多看，有什么不清楚的，多問我。”

陳秋銘微微蹙眉，但語氣依舊平靜：“謝謝潘主任提醒，我會了解清楚情況后再開展工作?！?/p>

“嗯，”潘禹會對他的反應(yīng)似乎還算滿意，“學(xué)生嘛，就像小樹，不修剪長不成材。特別是四班，有幾個刺頭，你得特別注意……”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掛著“法律系教師辦公室301”牌子的門前。潘禹會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較大的公共辦公室，擺放著四張辦公桌?？看暗囊粡堊雷雍?，坐著一位四十多歲、體型偏胖、臉色嚴(yán)肅的女老師，正皺著眉頭翻看一沓文件，她正是剛被免去班主任職務(wù)的溫宜。

她旁邊一張桌子空著。對面一張桌子后，是一位三十多歲、氣質(zhì)溫婉、長頭發(fā)的女老師。斜對角一張桌子，則屬于一個看起來非常年輕、膚色略黑、戴著眼鏡的男老師，他正埋頭寫著什么。

“大家都停一下，”潘禹會拍了拍手，吸引注意，“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陳秋銘老師，以后就在咱們辦公室了。陳老師，這位是溫宜老師，這位是教學(xué)秘書兼三班班主任婁越老師，那位是翁斯桐老師，帶二班和辯論社?！?/p>

陳秋銘禮貌地逐一打招呼：“溫老師好，婁老師好，翁老師好。”

溫宜抬起頭，上下打量了陳秋銘一番，眼神復(fù)雜，有不滿，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婁越則友善地微笑回應(yīng)：“歡迎你，陳老師?！蔽趟雇╋@得有些拘謹(jǐn)，趕忙站起來欠了欠身：“陳老師好，叫我小翁就行。”

潘禹會指了指溫宜旁邊那張空桌子：“這就是你的辦公位。溫老師，你把四班的材料跟陳老師交接一下。江主任應(yīng)該跟你說了，四班以后就由陳老師負(fù)責(zé)?！?/p>

溫宜聞言，臉色更沉了一些。她沒說話，只是彎腰從桌子底下搬出厚厚一摞材料，“咚”地一聲放在陳秋銘的桌子上，灰塵在陽光下飛舞。

“這是法律四班的花名冊，家庭聯(lián)系方式，宿舍分配表?！彼穆曇粲舶畎畹?，“這是他們大一學(xué)年的各科成績單和綜合測評排名。還有這個——”她又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打開，里面是一沓處分決定備份，最上面一份，清晰地寫著“關(guān)于給予法律四班學(xué)生方圓圓嚴(yán)重警告處分的決定”。

“這些都是‘寶貴’的管理資料，”溫宜的語氣帶著明顯的諷刺，“潘主任提倡嚴(yán)格管理，這些都是管理的‘成果’，陳老師你好好熟悉一下，以后也好‘繼承發(fā)揚’。”

辦公室里的氣氛瞬間有些凝滯。婁越低下頭假裝整理東西，翁斯桐不安地推了推眼鏡。潘禹會像是沒聽出溫宜話里的刺，反而點了點頭：“溫老師說得對，這些材料很能說明問題。陳老師你確實要仔細(xì)研究，特別是那些受過處分的學(xué)生，要重點盯防。”

陳秋銘的目光在那份關(guān)于方圓圓的處分決定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伸手，將所有的材料仔細(xì)地攏到一起，語氣平和地說：“謝謝溫老師，我會認(rèn)真看的。了解學(xué)生是教育的第一步?！?/p>

他的反應(yīng)讓溫宜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如此沉得住氣。她還想說什么，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報告?！币粋€清脆又帶著點怯意的女聲傳來。

“進來。”潘禹會應(yīng)了一聲。

門被推開，一個女生走了進來。她穿著合身的校服——藍(lán)色西服外套、白襯衫、紅黑格子裙，腳上是一雙擦得干凈的有跟皮鞋，背上背著一個醒目的紅色書包。她留著柔順的披肩短發(fā)，皮膚白皙，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但若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那清澈的眼眸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她身材挺拔，充滿青春氣息，站在那里，步伐似乎都帶著一種內(nèi)在的、不服輸?shù)膭蓬^。

“溫老師，潘主任，”女生禮貌地問好，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張表格，“這是我的貧困生認(rèn)定申請表，需要班主任簽字蓋章?！?/p>

溫宜接過表格，看了一眼，沒什么表情，隨手拿起筆想要簽字，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表格往陳秋銘方向一遞：“以后這類事情找陳老師，他是你們四班的新班主任。”

女生愣了一下，驚訝地看向陳秋銘，目光中帶著好奇和探尋。

陳秋銘也抬起頭，看向眼前的女生。就在四目相對的瞬間，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同時擊中了兩人。女生的眉眼，那眼神深處隱藏的倔強與憂郁，甚至她站立的姿態(tài)，都讓陳秋銘感到一陣模糊的熟悉感，仿佛在記憶的某個角落里，曾經(jīng)見過這一幕。他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試圖看得更清晰些。

女生也同樣感到疑惑。這位新老師的灰白色頭發(fā)很特別，黑框眼鏡后的眼神銳利卻又不失溫和，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心的信任感。她好像在哪兒見過這雙眼睛？

“陳老師，這位就是法律四班的團支書，金葉子同學(xué)。”溫宜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和微妙的氣氛，“工作能力挺強，就是有時候太有主意，愛認(rèn)死理?！彼@話不知是介紹還是評價。

陳秋銘回過神來，接過表格，看了一眼名字——金葉子。他拿起筆，在班主任簽字欄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金葉子同學(xué)，你好?！彼f回表格，聲音溫和，“我是陳秋銘，以后就是四班的班主任了，請多關(guān)照?！?/p>

金葉子接過表格，指尖無意間觸碰到陳秋銘的手，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飛快縮回手，臉頰微微泛紅：“陳老師好……我會努力配合您工作的。”她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了一句，“歡迎您，陳老師?！闭f完，她對著辦公室里的老師們微微鞠了一躬，快步離開了，背影顯得有些慌亂。

陳秋銘的目光跟著她的身影直到門口，才緩緩收回。那個名字和那張臉，在他心中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潘禹會顯然沒在意這個小插曲，他看了看手表：“陳老師，材料回頭再慢慢看。現(xiàn)在正好，我?guī)氵^去四班教室，跟學(xué)生們見個面，認(rèn)識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