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法律系全體教師會議在系會議室準時召開。陳秋銘提前五分鐘到達,選擇了一個靠窗卻不顯眼的位置坐下。他注意到溫宜坐在前排,正與旁邊的婁越低聲交談著什么,而潘禹會則坐在主持席一側,面前攤開著厚厚的筆記本,表情嚴肅。
系主任江蕓準時步入會議室,她今天穿著一身深色職業裝,顯得格外干練。簡短的開場白后,她直奔主題:“今天召集大家,主要是傳達學校最新工作精神,并布置本學期重點任務。首先請潘主任傳達董校長關于學生管理工作的最新要求。”
潘禹會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目光掃視全場,尤其在陳秋銘等年輕教師臉上多停留了片刻。
“各位知道,我們這個學校從創辦之初的理念就是嚴格管理學生,長治集團張東生董事長高度重視這件事,所以聘請了有豐富高校管理經驗的董富貴先生擔任我們的校長。當前,嚴是我們學校的主基調,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改變。”
“董校長在上周五的行政擴大會上特別強調,”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顯得格外洪亮,“當前學生紀律松懈、自由散漫的現象有所抬頭,必須堅決剎住這股歪風!”
他拿起一份文件,逐字念道:“‘各系要嚴抓學生紀律,對違反校紀校規的行為堅決處理、絕不手軟。特別是要加強對學生干部的管理,發揮他們的模范帶頭作用...’”
陳秋銘微微蹙眉,筆尖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劃動著。這些話聽起來冠冕堂皇,但聯想到那些簡單粗暴的處分決定,他感到一絲不安。
潘禹會繼續傳達:“董校長特別指出,近期發現有些年輕教師對學生過于寬容,管理松懈,這必須引起高度重視!”他說這話時,目光若有若無地瞥向陳秋銘的方向。
“系里經過研究,”潘禹會放下文件,語氣更加嚴厲,“決定全面加強學生管理。一是嚴格執行課堂考勤,遲到三次一律通報批評;二是加強宿舍檢查,每周至少突擊檢查兩次;三是強化學生干部監督,不能勝任的立即撤換。”
他頓了頓,環視全場:“特別是新來的老師,要盡快跟上學校和系里的腳步,不要自作主張,更不要被學生的片面之詞所蒙蔽。學生管理就是要嚴字當頭,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有絲毫動搖!”
陳秋銘感到一陣胸悶。這些話看似無可指摘,但其中透出的思維定式和對學生的不信任感,讓他難以認同。他注意到對面的翁斯桐低著頭,手中的筆不停轉動,而婁越則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
江蕓接過話頭,語氣相對平和:“潘主任傳達的是學校的重要精神,大家要認真領會。當然,嚴格管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讓學生心服口服...”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潘禹會打斷了。
“江主任,這個事情上不能含糊!”潘禹會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現在的學生一個個精得很,會看眼色、會鉆空子。我們稍微松一松,他們就能給你捅出簍子來!溫老師之前的管理經驗就很值得借鑒嘛!”
溫宜聞言微微挺直了背,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陳秋銘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潘禹會那張因激動而泛紅的臉,突然明白那些處分決定背后的思維根源是什么了。
會議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結束。教師們陸續離開會議室,陳秋銘故意放慢腳步,等潘禹會走出門口時跟了上去。
“潘主任,有點事想向您匯報一下。”陳秋銘盡量使語氣顯得恭敬。
潘禹會腳步不停,只是瞥了他一眼:“什么事?說吧。”
“是關于我們班方圓圓和苗婉婷同學處分的事。”陳秋銘跟上他的步伐,“我了解到一些新情況,可能當時的處理有些……”
潘禹會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眼神銳利:“陳老師,我正要提醒你。剛接手班級,不要聽風就是雨。溫老師處理學生問題經驗豐富,不會出錯的。”
“但是有學生反映穆雙雙同學確實存在欺壓行為,而且還有錄音證據...”陳秋銘試圖解釋。
潘禹會不耐煩地擺擺手:“什么錄音不錄音的!學生之間有點小摩擦很正常,班干部管得嚴一點也是為她們好。溫老師和我都簽了字的處分決定,那就是最終結論!”
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卻更加嚴厲:“陳老師,我提醒你,不要被學生當槍使。他們最喜歡編故事、博同情,特別是那些成績不好的學生。你是班主任,管好班級紀律最要緊,而不是跟著學生瞎起哄!”
陳秋銘感到一陣怒火上涌,但仍強壓著:“潘主任,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實事求是地調查清楚。如果處分有誤,對學生的傷害是長期的...”
“夠了!”潘禹會打斷他,臉色陰沉,“陳秋銘,別以為你在偵查員崗位待過就什么都懂!學生管理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溫宜老師帶過多少屆學生,你才帶幾天?我告訴你,這個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節外生枝!”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留下陳秋銘獨自站在走廊上。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烏云低垂,仿佛一場暴雨即將來臨。陳秋銘站在原地,腦海中回蕩著潘禹會的話,還有方圓圓哭泣的臉龐。
他緩緩走回辦公室,一路上都在沉思。溫宜看到他進來,抬起頭瞥了一眼,眼神中帶著明顯的審視和戒備。陳秋銘沒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平靜地點點頭,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坐下。
翁斯桐湊過來,低聲問:“銘哥,沒事吧?剛才看潘主任好像不太高興...”
陳秋銘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溝通一下班級管理的問題。”
他打開電腦,卻無心工作。潘禹會的態度已經再明確不過——維護溫宜的權威、維持處分決定、反對重新調查。這不僅僅是對某個具體事件的態度,更是一種管理理念的宣示。
放學鈴聲響起,陳秋銘仍坐在辦公室里。窗外開始下起雨來,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急促的聲響。他想起方圓圓那雙含淚的眼睛,想起苗婉婷緊握的拳頭,想起錄音里穆雙雙尖刻的話語……
陳秋銘深吸一口氣,望向窗外。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卻讓內心的方向變得越發清晰。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一邊是順從系里的指示,維持表面平靜;另一邊是堅持查明真相,卻可能面臨重重阻力。
電腦屏幕上,那份處分決定備份的掃描件依然打開著。陳秋銘移動鼠標,將文件拖到一個新建的文件夾中,命名為“待查事項”。
然后,他打開一個新的文檔,開始起草一份關于重新調查學生處分情況的申請報告。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仿佛成了背景音樂,伴隨著鍵盤敲擊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回蕩。
溫宜已經離開,婁越也下班了,只有翁斯桐還在備課。他偶爾抬頭看看陳秋銘,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下頭繼續工作。
報告寫完時,雨已經小了。陳秋銘仔細檢查了一遍內容,然后將文檔保存加密。他沒有立即發送,而是決定再收集一些證據。
他知道,這場斗爭才剛剛開始。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就會堅持走下去。
下午四點半,鄭燚準時敲響了301辦公室的門。她今天將長發扎成利落的馬尾,黑金絲圓框眼鏡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冷靜。
“陳老師,您找我。”她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波動。
陳秋銘示意她坐下,為她倒了杯水:“是關于916宿舍的事。方圓圓和苗婉婷找我反映了一些情況,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鄭燚輕輕點頭,似乎早有預料。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勢端正:“您想問什么,我都會如實回答。”
“穆雙雙作為宿舍長,是否存在欺壓同學的行為?”陳秋銘直截了當。
“存在。”鄭燚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她經常以各種理由要求圓圓和婷婷替她打掃衛生、打水,甚至代寫部分作業。如果拒絕,就會在溫老師面前說她們壞話。并且以宿舍長的名義制訂了很多苛刻的規定,比如不允許外宿舍的同學來找我們,等等。”
陳秋銘的眉頭蹙起:“溫老師知道這些情況嗎?”
“知道,但選擇相信穆雙雙。”鄭燚推了推眼鏡,“溫老師認為穆雙雙是班干部又是宿舍長,管理嚴格是應該的。而圓圓和婷婷則是在‘無理取鬧’。”
“關于方圓圓家庭變故的事……”
“穆雙雙確實經常拿這個諷刺她,”鄭燚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帶著明顯的不贊同,“她說圓圓‘沒家教’、‘有人生沒人教’。我看不過去,勸過幾次,但穆雙雙說這是‘激勵她堅強’。”
陳秋銘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著:“你作為宿舍的一員,為什么沒有早點反映這些情況?”
鄭燚沉默了片刻,第一次避開了他的目光:“陳老師,您剛來可能不了解。之前反映問題的人,最后都被處分了。溫老師不相信我們的話,只相信穆雙雙。而我……”她頓了頓,“我和所有人關系都不錯,不想站隊,但也無力改變什么。”
她的坦誠讓陳秋銘有些意外:“那為什么現在愿意說了?”
“因為您不一樣。”鄭燚重新直視他。
辦公室里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操場上的喧嘩聲。
陳秋銘按照過去在偵查員崗位工作的習慣,將與鄭燚的談話形成了談話記錄,檢查無誤后打印出來,擺到鄭燚面前。
“你愿意簽字作證嗎?”
“我愿意對我說的話負責。”
鄭燚說著,毫不猶豫地拿起筆在被談話人那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謝謝你,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鄭燚微微搖頭:“該說謝謝的是我們。至少現在有人愿意傾聽真相了。”她站起身,“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晚上還有自習。”
走到門口,她忽然轉身:“陳老師,我相信您會給我們帶來陽光的。”
門輕輕合上,辦公室里只剩下陳秋銘一人。他拿著那份鄭燚簽名的談話記錄,感覺它重若千鈞。
夕陽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秋銘靠在椅背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現在他面臨一個抉擇:是聽從潘禹會的指示“不再節外生枝”,還是頂著壓力為受委屈的學生討回公道?
窗外,夕陽漸漸西沉,天邊泛起橘紅色的晚霞。陳秋銘的目光落在墻上的教師職業道德規范上,其中一行字格外醒目:“公平公正對待每一位學生,不偏袒,不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