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8月的一天,一座東部沿海城市的市轄區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大學生村干部。這是一個城鄉結合的市轄區,既擁有城市性質的街道,也擁有農村性質的鄉鎮,而大學生村干部主要就是為那些鄉鎮招聘的,只有少數人會被分配到街道的社區里。在區委黨校大禮堂里,首屆大學生村干部任前培訓班結業儀式暨委派工作會議將在上午九點召開。蘇牧早早就坐公交到了禮堂,在簽到區簽到并領取了自己的會議資料后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蘇牧翻看著剛剛結束的為期兩周的培訓班的筆記內容以及組織部門發放的紀念冊,安靜的等待著會議的召開。
“這個培訓班更像一個戰前的動員會。”蘇牧便翻看著內容邊自言自語道。兩周的培訓班實際上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總共七天,主要內容是在這個黨校內接受培訓,培訓內容可以說十分豐富,有本地組織部門的領導對大學生村干部政策的解讀,有宣傳部門領導對本地經濟情況的宣講,還有從市委黨校和本地大學找來的大學教授們對國家農村政策和農村建設方面的授課,總之就是讓所有參訓人員感受到作為首批大學生村干部的一員是光榮的,而且個人也是有前景有希望的,如同一個將軍在對即將出征的士兵進行的士氣動員,實質上的工作方面內容就沒多少了,不過蘇牧覺得至少還是拓寬了自己的眼界,第一次讓自己真正認識到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第二階段也是七天,其中三天是接受軍訓,跟高中生軍訓一樣,基本就是隊列訓練,剩余四天是外出學習,參觀了華西村、永聯村等周邊有名的模范鄉村,讓所有人都知道農村工作的典范是什么樣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些模范村都是建立在有錢的基礎上的,沒錢只能是空談,當時所有人的感受就是原來錢確實是一個好東西,能讓生活變得美好,到村里后第一重要的就是要發展村集體經濟。蘇牧在總結了整個培訓班的成效后發出了剛剛這句自言自語式的感慨。
“蘇牧,來的挺早啊?” 一個有點微胖的男生微笑著跟蘇牧打了聲招呼。
“我是坐公交的,必須得早點,不然會遲到的。”蘇牧認識這個微胖的男生,名叫張君,其父母都是本區的村干部,只是父母不在一個村任職,據說這也是一種任職回避,而且其父母都不在自己所居住的村任職。
“我和你被分在一個鄉,以后互相照顧啊。”張軍微胖的臉上總是有著一股微笑,蘇牧有時候挺疑惑他這樣不覺得累。
“啊,我們在一個鄉?你怎么知道的?”蘇牧疑惑的看著張軍問道。
“我母親找區里組織部的領導打聽過了,本來我父母想幫我疏通關系,能不能去個街道的社區里,輕松錢多,可惜名額就那么幾個,早早就被人定了,所以我們基本都是去那三個偏遠的鄉里。對了,你看今天的座位,基本就是按照分配的鄉鎮來安排的,你看我們的座位都在這個鄉的后面。”張軍邊說邊指了指座位及座位最前面的一個鄉鎮標牌。
蘇牧看了看前方標牌上的鄉的名字,不由感到一種無奈,雖然他也是從小在這個區內長大,但對這個鄉他還是很陌生,實際上他從小就沒有聽過在這個區里還有這么一個鄉,他是在剛剛結束的培訓班上才對區里這三個鄉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這三個鄉都是從隔壁縣因區劃調整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時候劃過來的,據說連方言都跟其他街道存在差異。
“我還以為我們會被優先安排到我們居住地的街道呢。”蘇牧不由扶額嘆息道,“沒想到會被安排到這偏遠的鄉里,這可是方言都不通的啊,我們還得過語言關了。”
“可不是嘛,我們這感覺跟在異地工作沒多大區別了。那些村里的老人家說的話都是地道的當地方言啊,我們可難聽懂了,我們在本市工作居然還有語言不通的難關啊。”張君這次的笑容在蘇牧看來也有了一點苦澀。
就在蘇牧與張君閑聊時,其他的大學生村官們也一個個的到了并各自與熟悉的人圍在一起聊天。蘇牧和張君也自然而然的加入到更大的聊天圈子里去了,都在談論著各個鄉、村的情況,為自己分配到經濟差的鄉而嘆息。蘇牧不得不佩服很多人,就是一個大學生村干部的圈子,居然也充斥了這么多的人情世故,流傳著這么多消息渠道,難怪組織部門干脆直接將分配在一個鄉的人員座位放在了一起,并直接安放了鄉鎮的臺簽,大多數人都知道了嘛,像蘇牧這樣的人是少之又少啊。
在大家聊的熱火朝天時,一名區組織部工作人員來到了**臺旁的發言席:“各位同志,請到各自的座位就坐,會議即將開始。”
所有人立即停止了閑聊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就坐,翻開筆記本做好記錄的準備,展現出了一個合格的政府工作人員表象。雖然蘇牧覺得有點假,但是培訓的成果還是讓他有了同樣的行為。
數分鐘后,蘇牧就看到了區組織部副部長王斌帶著所有街道、鄉鎮的組織委員來到**臺就坐。會議的流程實際上很簡單,首先是區組織部干部科科長對培訓班開展情況進行了總結,然后是對培訓班中的優秀分子進行了表彰,第三是宣讀了所有人的分配,最后是由王斌代表區里發表講話,鼓勵所有人到了崗位后要擺正思想、端正態度、深入實際,做好工作,發揮出一名大學生村干部的特殊作用,促進農村基層管理的現代化、規范化建設。
蘇牧看著自己筆記本上記錄的內容,總覺得里面缺了點啥。“也許是靈魂吧。”蘇牧暗道,“或者更應該說是缺少了我的理解,我的思想層次還沒到這呢,還沒能領悟其中的精神靈魂。”
蘇牧仔細看了看記下的人員分配情況,發現確實如張君所說,大家的座位已經確定了所屬的鄉鎮,而自己確實要前往這個自己從沒聽過的鄉鎮,至于具體到哪個村需要所在鄉的領導研究后再統一分配,或者說要等他們到了所分配的鄉后才會被通知。
會議結束時已經臨近了午飯時間,組織部門為所有與會人員在黨校食堂準備了午飯。飯后,蘇牧、張君和其他被分在同一個鄉的總共十二名大學生村官坐上了鄉里安排好的中巴車,在鄉組織委員許援朝的帶領下前往鄉政府。
伴隨著車輛的行駛,蘇牧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心里卻是越發的沉重,蘇牧從沒想過這個區居然還有這樣完全是農村的地方,道路是水泥道路,只能兩車交匯;道路兩旁是片片農田,其中散布著民居。
中巴車在鄉政府大院里停好后,蘇牧下車第一眼看到眼前的建筑物,就覺得自己的時光似乎倒流了,這里像極了他還是兒時的那個鄉政府,一幢上世紀九十年代式樣的五層水泥樓房用作主樓,旁邊是一座紅磚的一層大屋,一看就知道用作食堂的。
大家不由都開始了竊竊私語,除了那兩個本地出生的,顯然大家都沒想到在這座東部沿海的地級市市轄區里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而蘇牧也很快就發現這幢大樓里有不少人也帶著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們。
在許援朝委員的帶領下,所有人直接到了五樓的會議室,那里已經擺上了所有人的座簽。蘇牧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從公文包里拿出筆記本和筆放在前面的桌子上,然后將公文包放在一邊后才向四周看了幾眼,發現所有人都做了同樣的動作。蘇牧不由的笑了一下,都是培訓的成果啊,然后就更仔細打量起這間會議室,越發確定這是一幢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建筑,不管是布局還是展現出來的建筑材料,都如同兒時記憶中的那樣。
沒有等太久,蘇牧就看到一行人走進了會議室,帶他們過來的許援朝委員也在其中。所有人都習慣性的站了起來。
“大家都坐都坐。”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明顯有點中年發胖的男子邊走邊笑呵呵說道。蘇牧知道這話也就聽聽,不會真的有人坐下的,因此也乖乖的站在那。到那行人都到了各自位置并坐下后,所有大學生村干部才全都坐下了。
“誰說培訓班沒實質內容的,這規矩不是已經養成了。”蘇牧坐下時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個念頭,對自己之前的想法進行了批判。
許援朝主持了這次的會議并向所有人介紹了鄉黨委的所有領導,蘇牧知道了那個中年發福的男人就是這個鄉黨委書記何軍,而他旁邊的那位微微顯出一種書生氣的就是鄉長徐文武,這群人中唯一的女同志是鄉黨委副書記、政法書記衛書記。蘇牧只能盡力的記著人名,但是蘇牧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是記不住全部的,所以就只是記下了最重要的兩人,剩余的在以后慢慢來吧。
這個會議的議程也是簡單的,首先是所有大學生村干部進行自我介紹,其次是鄉宣傳委員介紹了鄉里的概況,第三是許援朝委員公布具體的分配,最后是何軍書記講話。蘇牧發現何軍書記的講話跟上午的王斌部長講話大同小異。“也許這就是做領導的人擁有同樣的認知吧。”蘇牧暗想道。
“等下由許委員帶大家在鄉里轉轉,看看我們鄉里的概況,尤其是那個船舶配套工業園區,之后大家這一周可以休息休息,尤其是有些家在外地的同志用這幾天時間將私人事務處理一下。所有人在下周一上午九點到鄉里這間會議室集合,到時候各個村的黨總支書記會來領你們回各自的村。”會議的最后,何軍書記笑著對所有人說道。所有人都點頭稱是,那幾個非本市的更是對何軍書記表示了感謝。
“那大家到中巴車上等我,我回辦公室放個東西。”許援朝揮了揮手中的筆記本說道。
“好的。”十二個人都帶著笑容點頭答道,在鄉黨委所有領導離開后才拿著自己的物品下樓回到了中巴車里。
“葛師傅,在鄉里轉一轉,然后去工業園區轉轉去,之后就回區委黨校。”許援朝上車后直接對駕駛員吩咐道,然后轉向所有人,“大家先看看鄉里,然后把大家送回區委黨校,你們從那各自回家,下周一準時到鄉里來。”
“好的。”
“對了,有沒有人需要住鄉里的宿舍的?”許援朝委員笑著問道,“鄉里的宿舍就在旁邊,條件不太好,但是水電全免,不要房租。”
四個非本市的大學生村干部紛紛表示需要。蘇牧想想也是,就每月一千元出頭的工資,要是還需要承擔房屋租賃費用,那就根本沒法生活了。
“那你們周一來了之后先到我辦公室找我,我在二樓202辦公室。我八點半應該就到了。”
車輛帶著所有人在鄉里轉了一圈,鄉里總共九個行政村,經濟條件也很不平衡,最明顯的就是村部的對比了,有的村部是有操場的大院子,有的村部就是鄉村道路邊的三間磚瓦房。但是讓蘇牧最驚訝的是這個鄉居然也有一個工業園區,也就是何軍口中的船舶配套工業工業園區,園區初具規模,已經有十多家船舶配套設施和鋼結構類型的企業在園區里落戶。按照許援朝的說法,這些企業的發展還是很有前景的,促進了鄉里的經濟發展,同時也為鄉里不少青壯提供了就業的機會。
中巴車最后把所有人都送回了區委黨校。蘇牧回到家中時,父母都還沒有回來。蘇牧的家在一個由一幢三層的小樓和幾件磚房圍成的小院子里。這幢小樓原來是父親所在公司的舊辦公樓,后來就用作了已婚員工的宿舍。院子里的十幾戶人家都是根據公司的安排住進來的,后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下崗的時候,公司知道院子里住戶都沒有其他住房,就沒有把下崗的工人們趕出去,所有人就這么一直住到了現在,即使現在公司已經倒閉了。蘇牧一家生活在這個不足二十平方的沒有獨立生活設施的老職工宿舍中,并和另一家合用一個廚房。蘇牧父母作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下崗工人,在兩人都下崗后一直是依靠打零工來維持家庭的開支。幸運的是一家三口都是極度節儉的人,微薄的收入也讓這個家庭運轉了下來,甚至還有了一點積蓄,但一直沒能攢夠買房的錢。
蘇牧將東西放在自己的床上,蘇牧的床和父母的床之間用一道以硬紙板為材料的墻隔開,形成了一個小空間。然后蘇牧就拿出了一本《農村工作法律法規政策匯編》躺在床上看起來,這書是他在書店買來的。蘇牧知道自己在大學里學到的知識和實際運用是有差別的,所以他需要補課。
“蘇牧,吃飯了。”瞌睡的蘇牧被母親叫醒了,他來到了這幢老宿舍樓的院子里,坐在自己家的小桌子旁的矮凳上準備吃飯,院子里已經有不少人家都如同蘇牧一家一樣在吃飯了。這個炎熱的夏季,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在露天吃飯的,這樣可以涼爽一點。
“你去哪里上班?是在這邊的村里嗎?”父親粗聲問道。雖然這里早就變成了社區了,但是老一輩的人仍然習慣性的稱呼為村。
蘇牧搖了搖頭,告知了自己的崗位。母親十分茫然,顯然也不知道在哪,但是父親顯然是知道的。“那里有點遠啊,當年住那邊的同事來這里上班,騎自行車都要一個多小時呢。”父親顯得有點失望,“不過有工作就好,我們也沒資格對工作單位提要求。”父親的話語中總是帶著一點老國企工人的影子,比如單位。蘇牧對這一點總是感覺不舒服,但是知道這是沒有辦法去糾正的,就如同父親抽煙一樣。
“上次不是找了譚伯伯了,是沒幫上忙嗎?”母親輕輕問了一句。
“看來是沒成,畢竟人家也不是大領導啊。”父親淡淡說了一句。
“沒事,我就不習慣你們這人情請托的。該咋樣就咋樣嘛,一切按規矩來好了。”蘇牧說道,然后繼續扒著飯。
“明天就去上班了嗎?”母親問道。
“領導說讓我們下周一再去,這周讓我們各自處理自己的私事。”蘇牧猶豫了一下后說道,“不過我得去買輛電動自行車,自行車上班實在不方便。”
“嗯嗯,等你媽這周休息的時候你們一起去。”父親點點頭說道,“買輛實用的。”
“孩子知道的。”母親責怪的看著父親說道,雖然有點怪他擔心蘇牧會亂花錢,然后對著蘇牧說道,“你吃慢點,也吃點菜。”雖然桌上就兩個菜:茄子絲湯、紅燒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