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賽宮的鏡廳映不出完整的倒影,三千塊碎鏡像是把整個世界割裂成鋒利的殘片。英吉利站在大廳中央,懷中十三洲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冷下去,少年殖民地最后一口呼吸帶著茶葉與血的鐵銹味,噴在他早已被雨浸透的軍裝前襟。沒有擁抱,沒有和解,只有貫穿了二十年的殖民統治與反抗,在這一刻凝固成永恒的僵局。
法蘭西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她沒穿裙裝,而是一身筆挺的法國陸軍將校制服,銀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唯有胸前那枚鳶尾花胸針歪斜著,像是被人狠狠扯過又勉強別回去,那是英吉利七年前在敦刻爾克撤退時,從自己染血的制服上扯下,擲還給她作為停戰協議的“信物”。她手中握著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卷泛黃的羊皮紙,邊緣被火燒焦,正是那份從未公開的《潮汐協議》附件。
“他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彼穆曇衾潇o得像在匯報戰況,但握著羊皮紙的指節卻白得駭人。她一步步走近,軍靴踩過一地碎玻璃,發出刺耳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兩人之間那根繃了百年的弦上?!澳惆阉痰煤芎茫⒓?。教會他仇恨,教會他反抗,教會他寧死也不向王權低頭,就像你一樣。”
英吉利沒有抬頭,翡翠色的眼瞳里是一片死寂的冰原。他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逐漸僵硬的軀體,仿佛這樣就能阻止生命從那道他親手劃定的界限里流走。十三洲鎖骨下那個丑陋的烙印——東印度公司的徽章,此刻正諷刺地對著他,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法蘭西在他面前停下,抽出那卷羊皮紙。紙張展開,露出了里面殘酷的條款,墨跡是干涸的血褐色:“茲確認,北美殖民地(代號:十三洲)作為英法百年戰爭最終抵押品,其所有權歸屬將于公元1776年12月25日,根據其自我意識覺醒程度,由監管方英吉利與擔保方法蘭西共同評估后…”后面的字跡被一大片突兀的葡萄酒漬徹底污損,只剩下一個狂草的簽名——英吉利在得知法蘭西暗中資助北美叛亂時,憤而潑酒并簽下的名字,一個代表徹底決裂的印記。
“我們都在賭。”法蘭西的聲音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紋,像冰面下的暗流,“我賭我的啟蒙思想和援助能讓他徹底脫離你。而你…”她的目光落在英吉利心口,那里有一個極其隱秘的槍傷,是去年在萊克星頓的迷霧中,被流彈所傷。一顆來自十三洲麾下民兵隊伍的子彈?!澳阗€你的嚴苛和控制,能把他永遠鎖在身邊。”
她緩緩蹲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十三洲冰冷的臉頰,卻在最后一刻轉向,猛地攥住了英吉利握著燧發槍的手,將槍口抬起,對準了自己的眉心。她的眼底是一片灰燼般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溫柔:“開槍啊,英吉利。像你一直想做的那樣。結束這場漫長的折磨?;蛘摺彼穆曇舳溉蛔兊眉怃J,另一只手猛地扯開自己制服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一道猙獰的舊傷。是英吉利多年前留下的劍傷,傷口旁竟用永不褪色的墨水紋著一行細小的數字,正是十三洲出生的經緯度坐標。“…讓我帶著你給的烙印,和這份永遠無法兌現的協議,一起爛在地獄里。”
英吉利的槍口在顫抖。窗外,象征停戰的白旗正在升起,而遠處美洲大陸獨立戰爭的炮火聲,卻仿佛穿透大洋,在鏡廳里隆隆回蕩。他懷里的十三洲再也不會醒來,他槍口前的法蘭西眼底再無光芒。恨意與那無法言說、不被承認的情感交織成的死結,在這一刻勒進了所有人的血肉里,成了一個無解的血色方程。
一滴水珠終于從英吉利繃緊的下頜滑落,砸在十三洲再無生氣的眼睫上,不知是雨,還是遲了二十年的淚。而法蘭西握著他槍管的手,指尖冰涼,沒有一絲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