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過三人的感謝,又作了一番禮賢下士的姿態之后,嚴嵩就先行離開了。
與鄢懋卿這些個目前出行基本靠腿的新科進士不同,他出行乘坐的是四抬官轎,由工部耗資兩百兩銀子打造,算是朝廷贈送的公車,允許公車私用。
這還是在京城,出了京城之后,以嚴嵩的官品還可以乘坐八抬大轎。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自建立以來就對官員乘轎有著嚴格的規定:
三品以上文官準乘銀頂、皂蓋、皂幃的四人抬轎;
四品以下僅允許乘錫頂、兩人抬的小轎;
武官嚴禁乘轎,違者杖責。
只不過到了現在,這些禁令已逐漸廢弛,天子腳下的六部郎中(五品)都已普遍乘坐四抬轎子,勛貴武官出行也極少有人騎馬,甚至騎馬出行都已經成了廉潔的表現,足見禮制崩壞到了什么程度?
鄢懋卿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想的。
或許是因為乘坐轎子顯得更有身份,更能體現財力?
畢竟京城的轎夫工食銀可不便宜,一個人每月就要一兩二,若是四抬轎子,合算下來每年就需花費六十兩銀子。
而新科狀元保送的從六品翰林院編修,月俸也才四兩多,一般人更加不可能負擔得起。
這讓鄢懋卿不由想起了后世電影中的一句臺詞:
“你坐什么車?我們坐的都是勞斯萊斯、奔馳,你坐馬自達,怪不得你塞車!你坐馬自達,你根本沒有資格來參加這個會哦!”
京城的四抬轎子,應該就是這個時代的勞斯萊斯和奔馳了吧?
又或者……
在有些人眼中,騎馬的感覺就是沒有騎人爽?
反正在這件事上,據野史記載,就連后來的張居正亦不能免俗,他從京城回湖北老家為父親治喪的時候,坐的竟是三十二抬的奢華大轎,比《大明會典》中規定皇上乘坐的十六抬龍輿還要多出一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而這件事也成了張居正死后,被抄家滅族、甚至險些開棺戮尸的理由之一……
嚴嵩這么一走,張裕升也是瞬間換了一副嘴臉。
“哼!”
只見他面色一冷,先是怨恨的瞪了鄢懋卿一眼,又當著高拱的面冷哼一聲,隨后才拂袖而去。
只不過他那披頭散發的模樣,配合濕了半截的衣裳,還有那逃也似的背影,只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滑稽感覺。
說不怕那是假的。
倘若再在鄢懋卿面前噴垃圾話,鄢懋卿說不定又要抽他。
光是抽他還是小事,倘若這個瘋子再故意將錦衣衛招來,這回可就不可能再僥幸遇上嚴部堂了。
說起來……
“嚴部堂方才只是要救我一人,鄢懋卿和高拱都是沾了我的光吧?”
一邊走著,張裕升心中還在一邊暗自分析,憤懣的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
“定是如此!”
“想不到我在嚴部堂心中竟有如此地位,今后何愁不能升官發財!”
“這回真是便宜了他們兩個,走著瞧!”
“……”
望著張裕升漸漸遠去的背影,鄢懋卿與高拱相視一笑。
鄢懋卿率先施了一禮,同樣沒有一點真心實意的表示感謝:
“多謝高年兄方才仗義執言。”
畢竟他本來也不需要高拱替他說話,只高拱自己不知道忽然犯了什么病,非要跳出來橫插這么一腳。
“鄢年兄不要誤會,我并非是在替你說話,只是今日之事終歸因我而起,不愿見此事鬧大罷了。”
高拱聞言收斂起笑容,還了一禮正色說道。
“有道理……那就不謝了,告辭。”
鄢懋卿微微頷首,轉身就走。
欸?!
高拱活了三十年,還從未見過似鄢懋卿如此率直不阿的人,不由又是一怔。
他回憶起鄢懋卿方才對嚴嵩的不冷不熱,又回憶起他此前面對自己指責時的風輕云淡,還有對張裕升這個背刺同鄉不計后果的當場就報……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傳臚儀上發生的事情,可能真是鄢懋卿的無心之舉,而并非是為搏皇上一哂耍的心機。
畢竟這種連最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會維持的直人,能有什么心機,又能有什么壞心眼?
反觀他自己,哪怕有時脾氣有些暴躁,也依舊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性,有時還不得不因此做出一些隱忍。
就像剛才,他已明顯感覺到身后有些人在故意推搡害他,也已意識到這次是被所謂的同鄉摯友當了槍使,可卻斷然不會像鄢懋卿一樣當場拉上他們同歸于盡,最多忍不住回去之后將其痛罵一頓,自此老死不相往來罷了。
心中想這些,高拱忽然覺得鄢懋卿很對自己胃口。
這樣的率直之人,在如今尚未入仕的進士階段便已開始勾心斗角的官場中,簡直是鳳毛麟角。
與他相交,滿是真誠,沒有套路,豈非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
“我好像被人尾行了……”
回去的路上,鄢懋卿很快就察覺到了這個問題。
那是一個身著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
自他與高拱分開之后,這個中年男子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快那人也快,他慢那人也慢,他轉彎兒那人也跟著轉彎兒,始終不遠不近,不緩不急。
難道是張裕升懷恨在心,剛走就雇傭了個潑皮來敲他悶棍?
可是以張裕升的家境,應該拿不出錢來雇這種人吧?
還是……鄢懋卿一時之間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其他的仇家,卻又不敢掉以輕心,只能先不徑直回家,而是故意繞路往人多的地方走。
為了以防萬一,途中他還特意花了兩文錢,從路邊攤位上買了一只陶罐拎在手中,以備不時之需。
如此一繞就是近半個時辰,卻始終沒能甩掉那個中年男子。
“靠!沒完了是吧?”
鄢懋卿腳都走酸了,心中不由惱怒起來。
此時正好見到前面有個遮擋視線的胡同,他立刻快走兩步,一個閃身進入其中,舉起陶罐立于墻邊屏息等待。
“嗒嗒嗒嗒……”
急促的腳步聲很快傳入耳中,這個中年男子果然追了過來。
結果才剛剛追到胡同口,剛要探頭向里望去,便被鄢懋卿猛然伸出手來一把揪了進去。
然后只聽“夸嚓”一聲。
陶罐已經不由分說的摜在了中年男子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