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
“你說什么?!”
已到耳順之年的嚴嵩竟還能像年輕人一般霍然起立,望著中年家仆狼狽模樣的老眼之中盡是疑色,
“你去給鄢懋卿送銀子,非但被他開了瓢,連最要緊的話都沒說出口?”
他實在不理解。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
鄢懋卿為何如此不按常理出牌,此人究竟是個什么奇葩東西?
嚴嵩又不由想起了今日在宮門下發生的事情,他活到這把年紀,還是頭一回見哪個新科進士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斗毆鬧事,鄢懋卿也的確稱得是蝎子拉屎——獨一份。
“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一旁正被嚴嵩罰跪的嚴世蕃緊隨著罵了一聲,借機站起身來。
“繼續跪著!”
嚴嵩狠狠一腳踢去,恨鐵不成鋼的罵道,
“若非你這逆子擅作主張,此人如今便還掛搭在豫章書院,如何說來都還是我的門生,一切便可順理成章,我又何須如此補救,還不是在替你擦屁股?”
如今的嚴嵩還不算太老,又尚未坐上內閣首輔的位子。
嚴世蕃自然也不能入值內閣代其票擬,權柄尚未握在手中,就算囂張跋扈也還有個限度。
至少現在他還不敢公然與嚴嵩頂嘴,只得又老老實實的跪了回去,嘴上卻還有話要說:
“爹,要我來說,既然此人如此不識抬舉,你也不必再費心拉攏,干脆尋個機會毀了他的前程便是。”
“那也需在將他選作庶吉士之后!”
白了嚴世蕃一眼,嚴嵩頗為無奈的道,
“我能與夏言等人制衡,仗的便是對皇上的一片忠心。”
“如今皇上特意命黃錦暗示于我,這對嚴家來說既是一次考驗,亦是一次機會,無論如何都必須辦成,否則今后朝堂之上怎還有嚴家的立錐之地?”
“原本若是能夠將鄢懋卿拉攏過來,再暗示嚴家將在館選中助他一臂之力,待他日后選中了庶吉士,對嚴家感恩戴德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如此既可不負皇命,又能將此人收下當狗,自是一舉兩得。”
“如今倒好,此人非但不承嚴家的情,嚴家還不得不煞費苦心助他通過館選,你爹我反倒像是他的狗了!”
“還是不需喂養便主動搖頭擺尾的狗,你何時見過這樣的狗?!”
嚴嵩不由越想越氣,忍不住又抓起了桌上的戒尺。
“爹!爹!你聽我說,兒子還有治他的法子!”
嚴世蕃嚇得連忙縮起脖子,連連叫嚷。
“什么法子?”
嚴嵩終歸沒有打下去,瞪著眼睛問道。
“嚴年,你先下去吧。”
嚴世蕃眼珠子一轉,先是屏退了那個中年家仆,然后才壓低了聲音對嚴嵩說道:
“爹,鄢懋卿這賤種不識抬舉,我們自然也不必再對他手下留情。”
“皇上的旨意自然還是要遵,助他選中庶吉士便是,不過成為庶吉士之日,亦可成為他自絕于朝堂之時。”
“爹素來博學強記,應該還記得鄢懋卿的那封殿試答卷中的內容吧?”
“屆時爹只需將那封殿試答卷謄寫下來,兒子再命人找些與嚴家無干的人在京城大肆抄錄傳播,到時自命清高的翰林院容不得他,滿朝文武亦將排斥于他,自可令他落得一個爬得高摔得重的結果。”
“就算皇上因此大發雷霆,最先猜疑的也只能是夏言、王廷相等反對皇上玄修的讀卷官,斷然不會牽扯到嚴家身上。”
“有了這番猜疑,夏言這內閣首輔自然越發坐不安穩,爹你入閣的事,也將指日可待。”
“如此,豈不同樣一舉兩得?”
“這……”
嚴嵩聞言目光劃過一抹神采,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戒尺,重新坐回太師椅上,
“你起來吧,爹終歸是老了,不比你們年輕人才思敏捷,今后這天下終歸是你們年輕一代的天下。”
“爹怎可妄自菲薄,兒子不過是有些小智,哪里比得上爹的智慧。”
嚴世蕃嘿嘿笑著站起身來,親手給嚴嵩倒了杯茶,兩人相視而笑。
……
接下來的一些時日。
鄢懋卿過得要比其他的新科進士清閑許多。
除了必須參加的恩榮宴、謝恩儀之外,鄢懋卿幾乎都待在劉掌柜提供的小宅內,一邊不緊不慢的謄寫《玄破蒼穹》,一邊等待朝廷分配觀政衙門。
這感覺,就像是提前過上了陶淵明的歸隱田園生活。
為了讓這樣的生活更有氛圍感,他還特意在小院里種了一排小蔥,閑來無事灑灑水施施肥,自是樂在其中。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劉掌柜總來催稿。
就好像等著他將《玄破蒼穹》完本之后,就要立刻將他掃地出門似的……
而反觀其他的新科進士,如今則馬不停蹄的進入了一個壓力絲毫不亞于殿試的競爭階段——館選。
他們想要參加館選成為庶吉士,就必須在殿試結束后的一個月內,向禮部呈遞自己所作的詩、賦、論、策等文章共十五篇,以供內閣、禮部和翰林院聯合評審。
這對除狀元、榜眼和探花之外的新科進士而言,亦是一次鯉魚躍龍門的寶貴機會,而且機會更大。
畢竟一次館選能夠拔擢二三十名庶吉士,這錄取比例已經接近了十分之一,比高中三鼎甲的概率不知道高了多少,非常值得全力一搏。
而鄢懋卿只想盡快致仕回鄉,自然不必為此勞心費神。
不過他不勞神費心,卻有人不能不急。
“如今距離停止接收文章只剩三日,鄢懋卿還是沒有前來呈遞文章么?”
嚴嵩將特意安排去負責接收館選文章的禮部親信官員叫到無人之處,壓著聲音問道。
“回部堂的話,尚未見到此人的文章。”
親信官員躬身答道。
時至今日,尚未呈遞文章的新科進士只剩下了寥寥幾個。
畢竟關乎前程的事,幾乎人人都是爭先恐后的狀態,若無特殊的不可抗因素,沒幾個人敢冒險去卡最后的截止時限。
而嚴嵩執掌禮部亦已有些時日,自然也對此心知肚明。
通常情況下,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呈遞文章的人,大抵便是已經放棄了參加館選的機會……
“這個賤種究竟在想些什么,竟連館選都不參與?!”
得知這個情況,嚴嵩不由又惱怒起來,
“他若連文章都不呈遞,我又當如何不負皇命,如何助他選中庶吉士,我還能為無米之炊不成?”
暗箱操作雖可以有,但文章也必不可少。
畢竟庶吉士將由內閣、禮部和翰林院聯合評審。
若是連文章都拿不出來就暗箱操作,這紕漏未免也太大了些,內閣和翰林院很容易就會發現問題。
屆時他只怕非但辜負了皇上的信任,這個徇私舞弊的罪名也實至名歸,就算皇上也無法出面保他,那才是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難不成為了助他選中庶吉士,文章也要我來替他代寫不成?”
嚴嵩憤憤然罵道,罵完卻又是一愣,
“有何不可?”
“憑我的學識文采,憑我對內閣與翰林院官員的好惡了解,寫出的文章必定既字字珠璣,亦令內閣與翰林院官員拍案叫絕,贊不絕口。”
“如此只怕即使不用任何暗箱手段,亦可令鄢懋卿輕易選中庶吉士。”
“日后若教皇上‘無意間’得知此事,亦只會更加感念我的一片忠心,輕易壓過夏言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