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壽啦!
天塌啦!
黃錦內心無助的吶喊,背心冷汗如雨后春筍般自毛孔中競相涌出,僅是頃刻間就濕了一大片。
數月之前,太仆寺卿楊最僅是在皇上宣布隱退的時候,直諫“神仙都是住在山中玄修,君父隱居也是居住在豪華的宮殿里,穿著華麗的衣服,吃著精美的食物,就這也想得道成仙?”
就惹來了皇上的雷霆之怒,將其活活杖斃,打死了都還要鞭尸。
如今鄢懋卿執筆填了這九個字之后,亦是令殿試答卷中的意思完全顛倒。
光是直諫也就算了。
最主要現在這句話看起來已經不只是諫言,而更像是惡毒的詛咒!
詛咒皇上繼續執意玄修的話,必定要駕崩、受辱、亡國!
這是活活杖斃就可以消皇上心頭之恨的事么?
這恐怕得凌遲!
還得焚尸!
還得誅族!
還得掘了祖墳!
鄢懋卿,冒青煙,你家生了你這么個狂徒,祖墳可真是冒了青煙,遮天蔽日的青煙!
天下竟有如此蠢直之人?!
不!
他雖直,但一點也不蠢!
與太仆寺卿楊最的直諫相比,鄢懋卿絕對是個頂聰明的狂人,他做的事異常巧妙、異常靈睿、異常聰穎!
如今細細回想起來,黃錦心中已經有所明悟。
敢情從殿試剛一開始的時候,鄢懋卿就在下一盤以己身入局、以皇上和滿朝文武為棋子、以天下人為棋盤的驚天大棋!
這封殿試答卷就是他下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子天元。
這是最囂張跋扈的落子,挑釁天下,掌控全局。
而這枚棋子一落,便立刻引讀卷官憤懣不平,使他最終名列第三甲最末等。
至于皇上除濁時恰巧看到這封答卷,這只是一個意外,一個可有可無的意外。
因為鄢懋卿恃才無恐,他早已篤定憑自己的文采學識,定可在館選中拔得頭籌,這是何等的自信?
而這樣出人意料的結果,必定會引發那些身居高位的讀卷官不滿。
因此即使沒有皇上這個意外,皇上沒有下令曝光這封殿試答卷,那些讀卷官也一定會做同樣的事情,竭盡全力給他這個“奸邪小人”招來罵名。
此事已經得到了證明。
黃錦早已收到密報,前兩日全城張貼那封答卷的不止有自己的人,還有一些尚未查明身份的神秘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神秘人必定與一眾殿試讀卷官有關,畢竟除了他們還沒有人看過這封答卷!
如此一來,即使沒有那場除濁意外,這封殿試答卷也一定會出現在皇上面前!
與此同時。
鄢懋卿還提前結交了翊國公郭勛,利用郭勛好向皇上獻書舉士的特性,以這部奇書為引,誘其將自己舉薦入宮。
如此一來,鄢懋卿這個原本絕不可能被皇上單獨召見的新科進士,也終于站到了皇上面前……
這是何等的縝密心機?!
這是何等的煞費苦心?!
這是何等的臥薪嘗膽?!
這是何等的愛國忠君?!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實現如今這一刻的驚天反轉。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直面天顏,殊死諫言!
終于明悟了這些,黃錦跪在地上竟忽然淚如雨下,也不知是因為膝蓋鉆心的疼,還是因為內心有感而發。
鄢懋卿,冒青煙!
我黃錦敬你是條漢子,請受我一拜!
我黃錦對天起誓,今日你這一死,即使扔去了城外的亂葬崗,我也定會私下找回你的尸首,偷偷尋個地方將你厚葬!
只是皇上……
殺一人易,得一仕難啊,皇上!
僅此一事便可看出,鄢懋卿必是忠肝義膽又運籌帷幄的王佐之才。
今日你若殺他,必是你此生最大的損失,亦是大明朝最大的損失……
皇上,你醒醒吧!
……
“黃老師?別這樣黃老師!”
眼見黃錦看到那封修改過的答卷之后幾乎廢膝跪地。
接著不知為何淚如雨花,最后甚至不顧禮儀當殿嚎啕大哭起來。
鄢懋卿只覺得黃錦略顯夸張,不過想到終歸是自己將其給嚇哭的,心中多少帶了一絲愧疚,于是在心中暗自勸了起來。
畢竟他對黃錦的印象還算不錯,起碼歷史上海瑞上那道天下第一疏的時候,黃錦終歸說了兩句關鍵的公道話,從嘉靖帝手中救了海瑞一命。
僅憑這一點便可看出,黃錦骨子里多少帶了些忠義厚道,這對于一名混跡朝堂數十年的大太監來說,已經相當難能可貴了。
“?!”
看到這一幕,朱厚熜亦是心有所感,隨即面色一黑,眉頭擰成了疙瘩:
“黃伴,大膽將這封答卷呈上來,朕恕你無罪!”
“奴婢寧死不敢!”
黃錦抹了把眼淚,砰砰磕頭,瞬間見血。
他很想把這封答卷塞進嘴里吃下肚去,這樣朱厚熜就看不到了。
可是他同樣不敢,因為這樣不僅會害死他,鄢懋卿這種已經立了死志的人也一定不會領情,照樣可以將這九個字告訴朱厚熜!
“……”
然而這一幕看在陶忠文眼中,卻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心中狂喜不已。
好!
很好!
非常好!
鄢懋卿定是寫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這回即使我不出手,此人也必死無疑!
于是陶仲文果斷站了出來,躬身請命:
“萬壽帝君,既然黃公公有所顧慮,不如讓微臣代為呈遞。”
“去!給朕呈過來!”
朱厚熜惱怒揮袖。
“遵旨。”
陶仲文當即走上前去,一把從黃錦手中奪過那封答卷,順便掃了一眼的同時,回身便要雙手呈上。
而也是這一眼,陶仲文渾身上下頓時如同觸電了一般僵住,半晌未能再向前一步。
“陶真人?!”
朱厚熜見狀越發驚愕,難不成鄢懋卿剛才那寥寥數筆竟在這封答卷上設下了定身咒,碰到的人都將被定身不成?
“微臣、微臣失儀,罪該萬死!”
陶仲文瞬間驚醒,隨即膝蓋一曲跪倒在地。
人生在世,重在趨利避害。
這九個字當前,絕對是跪著比較安全,否則就算不被遷怒,也極易濺一臉血。
不過他倒并未像黃錦那般寧死不呈,而是就這么低低伏著身子,向條蛆一般用膝蓋向朱厚熜蛄蛹。
什么仙風道骨,什么高人包袱……活著不比什么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