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并未駛向皇宮,也未前往商晏君的府邸,而是兜轉了幾條街后,悄無聲息地駛入一條僻靜的深巷,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后門。
商晏君先下車,警惕地四下掃視一圈,方才回身,朝車廂內伸出手。
南梔子看著他那隻骨節分明、卻染著血跡的手,猶豫了一瞬。藥力退去后的虛軟感陣陣襲來,讓她手腳都有些發沉。最終,她還是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的掌心溫熱干燥,穩穩地托住她的手臂,力道適中,既提供了支撐,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只是在下車落地時,他受傷的那邊手臂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這是哪里?”南梔子打量著這處幽靜的小院,青石板路,幾竿翠竹,透著一種與主人氣質不符的清雅。
“一處安全的私宅。”商晏君言簡意賅,引著她穿過小小的庭院,走進一間陳設簡單卻潔凈的廂房。屋內早已備好了溫水、干凈布巾和金瘡藥。
“殿下自便。”商晏君指了指屏風后的內室,自己則在外間的桌旁坐下,開始處理手臂上的傷口。他動作熟練地撕開黏連在傷口上的衣袖,露出底下一道寸許長、皮肉翻卷的刀傷,鮮血仍在緩緩滲出。
南梔子走到屏風后,掬起冷水拍了拍臉,試圖驅散那股疲憊和莫名的躁動。冰涼的水珠讓她清醒了幾分,但屏風外那細微的、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像羽毛一樣搔刮著她的神經。
她煩躁地蹙起眉。仇人受傷,她本該拍手稱快,甚至該上去再補一刀才對。可眼下這情形……她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像是要甩掉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
深吸一口氣,她轉身走出屏風。
商晏君正試圖用一只手給另一只手臂上藥,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別扭。燭光下,他側臉線條緊繃,唇色因失血而顯得有些淡,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柔和了幾分平日里的冷硬。
南梔子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走了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藥瓶。
商晏君動作一滯,抬眸看她,眼底帶著一絲訝異。
“看什么看?”南梔子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語氣硬邦邦的,耳根卻有些發熱,“笨手笨腳的,看著礙眼!若是傷口處理不好發了膿,死在我面前,豈不是污了本宮的眼?”
她嘴上說得刻薄,動作卻出乎意料地小心。她用干凈布巾蘸了溫水,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污。她的指尖偶爾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手臂的皮膚,溫熱與微涼交織,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商晏君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她的睫毛很長,此刻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抿緊的唇瓣透著一股專注的倔強。這與平日里那個驕縱任性、張牙舞爪的昭陽公主,判若兩人。
藥粉倒在傷口上時,他肌肉猛地收縮了一下,卻硬是咬緊牙關,沒發出半點聲音。
南梔子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甚至低頭,朝著傷口輕輕吹了吹氣。溫軟的氣息拂過灼痛的傷處,帶來一陣奇異而短暫的舒緩。
這個下意識的舉動做完,兩人都愣住了。
空氣瞬間變得粘稠而曖昧。
南梔子猛地直起身,臉頰爆紅,像是被燙到一般將藥瓶塞回他手里,語氣慌亂又帶著強裝的惱怒:“好……好了!剩下的你自己來!”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退開幾步,轉身假裝去整理桌上那本至關重要的“話本”,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
商晏君看著她的背影,眸光深邃,如同暗流涌動的夜海。他沉默地自行包扎好傷口,動作恢復了之前的利落沉穩。
屋內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
南梔子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話本”上。她快速翻動著,越看越是心驚。里面夾帶的那些文章,筆力老道,見解精辟,絕非柳文才那個草包能寫得出!而最后頁那胭脂劃下的“婉”字和暗語記錄,更是直接將婉娘與這筆骯臟交易聯系在一起!
“有了這個,足以證明柳文才科舉舞弊,欺君罔上!”南梔子猛地合上書冊,轉過身,眼中燃著復仇的火焰,“我明日就進宮面見父皇!”
“然后呢?”商晏君的聲音冷靜地響起,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殿下打算如何解釋這本賬冊的來歷?直言不諱告知陛下,您昨夜女扮男裝,與臣一同夜闖了京城最大的黑賭坊,還大打出手,險些葬身火海?”
南梔子一噎。
“陛下若問起,殿下為何如此巧合地拿到這本關鍵證據?殿下要如何回答?說是臣給的?那臣又是從何得來?”商晏君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沉靜卻極具壓迫感,“屆時,陛下是會更關心柳文才的舞弊,還是會更震怒于殿下您的膽大妄為,以及……臣的‘知情不報’、‘行事乖張’?”
他的分析句句在理,戳破了南梔子急于復仇的沖動。她意識到,這本賬冊是利器,卻也可能是燙手山芋。若運用不當,非但扳不倒柳文才,反而會引火燒身。
“那……那怎么辦?”南梔子蹙緊眉頭,語氣帶著不甘和煩躁,“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證據在手,卻動不了他?”
“耐心。”商晏君淡淡道,“捕獵需要時機。此物是鐵證,但需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拋出,方能一擊斃命,且不傷及自身。”
他拿起那本“話本”,放入一個不起眼的鐵盒中鎖好:“此物暫且由臣保管。殿下如今要做的,是沉住氣,繼續扮演好那個‘逐漸接受命運’的待嫁公主,甚至……可以對柳文才和婉娘,稍假辭色。”
“還要我對他們笑臉相迎?”南梔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
“虛與委蛇,是為了讓他們放松警惕,也是為了套取更多信息。”商晏君看著她,“婉娘背后定然還有人。柳文才不過是枚棋子。殿下不想知道,究竟是誰,在幕后操縱這一切,將您玩弄于股掌之間嗎?”
南梔子沉默了。她當然想。她要所有算計她、羞辱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殿下,”商晏君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勸誡,“鋒芒畢露,固然痛快,但懂得藏鋒于鞘,伺機而動,方能成大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舊泛著紅暈的臉頰上,語氣似乎緩和了些許:“今日之事,多謝殿下。”
南梔子沒想到他會突然道謝,愣了一下,別開臉,哼道:“……本宮也不是為了幫你。”
“臣知道。”商晏君唇角似乎彎了一下,“是為了殿下的《仇人錄》。”
南梔子:“……”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布谷鳥叫聲,三長一短。
商晏君神色微凝,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片刻后,他回身,臉色比之前更加冷峻幾分。
“剛收到的消息。”他看向南梔子,聲音沉得能滴出水來,“北境八百里加急——太子殿下……墜崖失蹤,生死不明。”
轟——!
這個消息,如同九天驚雷,在南梔子耳邊炸開!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身體晃了晃,險些站立不穩。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墜崖失蹤,生死不明”八個字在瘋狂回蕩。
小琚兒……她唯一的弟弟……
商晏君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肩膀。那只手沉穩而有力。
“消息尚未傳開,但最遲明日,必會震動朝野。”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冷靜得近乎殘酷,“殿下,真正的風波,現在才剛剛開始。”
南梔子猛地抬起頭,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聲音顫抖卻帶著一絲絕望的狠厲:“是誰?!是不是他們干的?!是不是韋家?!是不是因為——”
因為小琚兒擋了某些人的路!
商晏君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回視著她。但那沉默,已然是一種答案。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