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夜焰 第一卷：深宮燼余 第十章 蝶影邀約

那張被精心隱藏起來的殘破紙片，如同在云汐沉寂壓抑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炭，日夜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洮州”、“糧秣”、“疑有”……這幾個模糊的字眼在她腦中反復(fù)盤旋，與父親昔日的困擾、那場滔天的冤獄以及刑場上最后的目光交織纏繞，織成一張巨大而黑暗的網(wǎng)，而她如同墜入其中的飛蛾，掙扎著想要找到一線光亮，卻又恐懼那光亮背后是更致命的火焰。

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覺。每日重復(fù)著漿洗打掃的沉重勞役，眼神卻如同受驚的鹿，時刻留意著周遭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試圖從宮人們的閑談碎語、過往宦官只言片語的交談中，捕捉任何可能與“洮州”、“邊務(wù)”或“糧秣”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然而，收獲甚微。那些于她重若千鈞的詞匯，在這深宮底層，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塵埃。

裴昀那夜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她不敢再有任何出格之舉，連去庫房附近轉(zhuǎn)悠都不敢，只能將那份焦灼死死摁在心底，等待著渺茫而不可知的機(jī)會。

這日午后，云汐正與幾個宮女在院中吃力地漿洗著一大盆厚重的宮人冬衣，冰涼的井水混合著粗糙的皂角，將雙手浸泡得通紅發(fā)皺。張嬤嬤在一旁監(jiān)督著，時不時尖聲催促幾句。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環(huán)佩叮咚聲，與這粗陋環(huán)境的沉悶格格不入。眾人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一位身著淡雅秋香色宮裝、外罩月白紗帔的年輕女子，正由一個小宮女?dāng)v扶著，緩步走了進(jìn)來。她身量纖細(xì)，眉目清淡，妝容得體卻不張揚(yáng)，通身上下并無多少華麗飾物，只腕間戴著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鐲，卻自有一股書卷氣的嫻靜風(fēng)度。云汐認(rèn)得，這是住在不遠(yuǎn)處“聆音閣”的蘇才人，位份不高，據(jù)說性情也頗為淡泊，極少與人交往。

張嬤嬤一見，連忙收起那副刻薄嘴臉，擠出幾分笑意迎了上去：“哎喲，蘇才人今日怎么得空到奴婢這粗陋地方來了？可是有什么吩咐？”態(tài)度恭敬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敷衍，顯然這位才人并不得勢。

蘇才人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如同春風(fēng)拂過琴弦：“嬤嬤不必多禮。本主今日出來走走，恰路過此處。”她的目光看似隨意地在院中掃過，掠過那些埋頭勞作的宮女，最后，落在了云汐身上，停留了片刻。

云汐心中一凜，連忙低下頭，手下搓洗衣物的動作卻不敢停。

蘇才人收回目光，對張嬤嬤淺笑道：“本主宮里伺候筆墨的那個丫頭，前幾日染了風(fēng)寒，挪出去將養(yǎng)了。如今閣中瑣事無人打理，連抄錄幾卷經(jīng)文都找不到趁手的人。方才瞧見這丫頭，”她再次看向云汐，“倒是瞧著沉穩(wěn)安靜，手上也利落。不知嬤嬤可否行個方便，讓她到本主那兒幫襯幾日？”

張嬤嬤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蘇才人會開口要一個雜役院的粗使宮女。她打量了一下云汐，又看看蘇才人，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蘇才人雖不得寵，但終究是主子，這點(diǎn)面子不能不給，何況只是一個最低等的宮女臨時調(diào)用，于她并無損失，反而能賣個人情。

“才人開口，自是使得的。”張嬤嬤立刻笑道，“這丫頭叫云汐，手腳是還算麻利，人也還算本分。能去才人宮里伺候，是她的造化。”她轉(zhuǎn)向云汐，語氣瞬間嚴(yán)厲起來，“云汐，還不過來謝過蘇才人！”

云汐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撞出喉嚨。去蘇才人宮里？離開這雜役院？靠近那些她渴望探查卻不敢觸碰的區(qū)域？

巨大的意外和機(jī)遇感瞬間攫住了她，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警惕和不安。這位看似與世無爭的蘇才人，為何偏偏選中了她？是真的只是缺人，還是另有緣由？是看到了她身上某些不同尋常的特質(zhì)，還是……這本身就是某個未知漩渦的開始？

她不敢有絲毫遲疑，放下手中的活計(jì)，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跪下行禮，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卻依舊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奴婢云汐，謝才人恩典。奴婢愚笨，定當(dāng)盡心竭力，不敢怠慢。”

蘇才人看著她，唇角依舊含著那抹清淡的笑意，眼神溫和，卻似乎能洞穿她卑微姿態(tài)下的所有心思。“起來吧。不必緊張，本主那里沒什么大事，只需細(xì)心些便可。”她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奪，“今日便收拾一下過來吧。聆音閣，你知道地方。”

“是，才人。”云汐低聲應(yīng)道，站起身，垂手立到一旁，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蘇才人又對張嬤嬤客套了兩句，便扶著小宮女的手，裊裊婷婷地離開了，環(huán)佩聲漸行漸遠(yuǎn)，仿佛一只偶然飛入灰暗角落的淡色蝴蝶，留下了一院心思各異的寂靜。

張嬤嬤收回目光，瞥了云汐一眼，語氣復(fù)雜：“算你走了運(yùn)道。去了蘇才人那兒，機(jī)靈點(diǎn)，別給我惹禍，也別丟了我們雜役院的臉……雖然也沒什么臉可丟。”她揮揮手，“快去收拾你那點(diǎn)破爛東西吧。”

同院的宮女們投來目光復(fù)雜，有嫉妒，有好奇，也有漠然。春杏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著什么。

云汐卻無暇理會這些。她快步走回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開始收拾自己那點(diǎn)少得可憐的行李。手指因?yàn)榧雍途o張而微微發(fā)顫。

聆音閣……靠近宮廷藏書和檔案存放的區(qū)域，時常會有低階文官或女史往來……或許，能有更多機(jī)會接觸到文字信息？聽到更多的談話？

機(jī)遇就在眼前，如同暗夜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絲微光。

但蘇才人那溫和卻難以捉摸的眼神，又讓她心生寒意。這究竟是脫離泥潭的階梯，還是踏入另一張羅網(wǎng)的誘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須抓住這個機(jī)會。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無論這根浮木最終會漂向何方，至少，能讓她暫時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泥沼，獲得一絲喘息和……靠近真相的可能。

她將幾件漿洗得發(fā)白的宮裝和那雙豁口的粗瓷碗仔細(xì)包好，最后，摸了摸藏在最貼身里衣口袋里的那張殘頁和那半塊冰冷的玉佩。

新的戰(zhàn)場，在等待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抱起小小的包袱，走出小屋，目光望向聆音閣的方向，那里，朱門掩映，庭院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