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曲恒院子的那一刻,曲凌就被撲面而來的腐臭味熏得皺了皺眉。
那是血肉腐爛的氣息,混著藥石的苦澀,經(jīng)過夏天的悶熱發(fā)酵,令人作嘔。
“郡主。”守在門口的婆子臉色蠟黃,顯然剛過去的酷暑,她們也被折磨得不輕。
“大公子他怕是就這一時半刻了。”
曲凌微微頷首,抬步邁過門檻。
院子里靜得出奇。
幾個小丫鬟躲在廊下,用帕子捂著口鼻。
曲毅死的那日,曲恒的腿壞了。
后來是宋光出面,請了太醫(yī)院的院正大人來侯府,給曲恒把壞死的腿截去。
正值夏季。
百般小心,還是傷口潰爛,伴隨著曲恒高燒不斷。
內(nèi)室的窗戶全被推開,好散些氣味。
曲凌走進去,看到床榻上那個形銷骨立的人,臉色灰敗如土。
曲裎坐在床前,此刻佝僂著背,嗚咽流淚。
他心里怪大兒子,怪他害死了小兒子。
哪怕知道大兒子也受了傷,卻不聞不問。
沉迷酒色,何嘗不是想忘掉這些讓他錐心刺骨的痛楚呢。
逃避一時是一時。
曲凌見曲連枝站在角落,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大姐姐。”曲連枝也看見了她,麻木的喚了一聲。
床上的曲恒凹陷的雙眼猛地睜開,直勾勾盯著曲凌的方向,“鬼,有鬼。”
“別過來!”
曲裎慌忙按住兒子,“沒有鬼,阿恒,沒有鬼。”
他伸手撫摸曲恒枯瘦的臉,涕淚縱橫,“是你娘來接你來了。”
話未說完,又哽咽難言。
“見到你弟弟,記得和他說聲對不起。”
曲恒卻似乎聽不進父親的話,仍舊驚恐地盯著曲凌。
手指抓著被褥,像是要逃離什么可怖的東西。
曲凌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心中生不出一絲憐憫。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惡化成這樣?”曲凌問,“湯藥都查過了么?可別是二叔做的手腳。”
“你怎么不說是你動的手腳呢?”曲連枝直愣愣的望著她。
曲凌坦然,“他死了,對我又沒好處。”
當(dāng)然也沒壞處。
“大房絕嗣,二叔的好處最多。”
曲裎悲痛欲絕,曲凌這話未必是胡言。
他那個野心勃勃的弟弟確實有足夠的動機。
屋內(nèi)氣氛凝重,院外傳來聲音,“阿恒怎么樣了?”
曲裕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一段時間不見,他眼下青黑,腳步虛浮,顯然縱欲過度的模樣。
他的語氣不見半分擔(dān)憂,甚至隱隱有欣喜。
曲裎氣極,“你就這么盼著阿恒死,這爵位能讓你兒子撿了便宜是不是?”
曲裕被戳中心事,臉色一變,“大哥這是什么話?我聽聞侄兒病重,特地趕來。”
“滾出去!”曲裎暴起,裝了義掌的那只手,狠抓在曲裕的臉上,“是你害了我兒子,一定是你。”
曲裕猝不及防被抓花了臉,血跡斑斑。
他也惱了,“瘋了吧你,自己兩個兒子自相殘殺,現(xiàn)在又要賴我頭上?”
曲裎被深深刺痛,咆哮一聲又撲了過去。
兩人扭打在一起。
曲連枝依舊站在角落,對眼前的混亂視若無睹。
一片混亂中,曲恒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焦距。
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能發(fā)出聲音。
手從被褥中滑落,懸在床沿,再無動靜。
曲連枝無神的眼中滑落眼淚,緩步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曲恒的鼻息,然后平靜說道,“阿恒走了。”
扭打中的兄弟倆同時停手,曲裎飛身到床前,“阿恒?”
他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孩子——”
曲裕也愣住了,他抹了把臉上的血,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其中竊喜最多。
曲連枝突然扯出一抹笑,“死了好,都死干凈了才好。”
她轉(zhuǎn)身離去時,看了一眼曲凌。
眼神中沒有怨恨,也沒有喜怒。
曲凌跟著她出去了,將亂糟糟的一切甩在身后。
姐妹二人并肩走在廊下,誰也沒有出聲,丫鬟婆子們遠(yuǎn)遠(yuǎn)的跟在身后。
“我什么時候會死呢?”曲連枝先開口。
她扭頭,曲凌從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緒。
“你打算什么時候殺了我?”曲連枝又問。
曲凌反問,“你是想活,還是想死?”
兩個人的語氣都很平靜,仿佛只是在商討哪家的胭脂更濃郁。
“我想活,”曲連枝很認(rèn)真的說,“你愿意給我活命的機會么?”
曲凌笑了,“你的命在你自己手中,與我何干?”
空中凝聚起寒意。
“我不想死。”曲連枝無聲痛哭。
她在哭自己,也在哭死去的人。
曲凌看著她哭,沉默不語。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曲連枝哭了許久,語不成調(diào),“我們姐妹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么?”
再多的恩怨,也該消了吧。
她的至親,已經(jīng)全部離她而去。
“讓我走吧。”曲連枝捂臉,眼淚止不住的落。
她在這侯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曲凌搖頭,“你還要嫁給王璒,是御賜的婚事,連枝啊,你哪兒也去不了。”
丟下這一句,曲凌率先離去,只留曲連枝絕望至極。
曲凌才回暖山居,長公主派人來接她了。
“走吧,母親等著呢。”
裴景明的出現(xiàn),屬實讓曲凌愣了又愣。
“宋家有點關(guān)系的,都快死干凈了,母親擔(dān)心宋光會趁著這次的喪事,入府殺你。”
裴景明嘆息。
母親總是連一點危險都替曲凌考慮到了。
硬是讓人去裴家把他從床上拖到公主府。
“要是元容在京城,我也不會讓你去。”長公主隔著紗幔說。
只需一句話,裴景明就臣服,“我立馬去侯府接她。”
“宋家不至于沖進府來殺人,”曲凌說,“我于宋光而言,沒有那么重要。”
裴景明笑起來,“秋狩上發(fā)生了很有趣的事,宋光恨死母親了,你死了,母親傷心,他就高興。”
曲凌對秋狩來了興趣,“既然如此,現(xiàn)在就走吧。”
曲凌只帶了聽琴一人出公主府,又囑咐素商,“府上的家丁護院什么來路你清楚,不必害怕,守好暖山居的門,有人發(fā)難,我會回來救你們。”
“長公主考慮得很周到,”素商說,“郡主在外邊,也不怕有人突然圍困侯府,求救無門。”
“郡主妹妹,走吧。”裴景明做了個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