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月梔所料,果然有個調(diào)皮的孩子跑回那院子里去看了,瞧見倒塌的石堆下壓著個人,不知是死是活,匆匆叫了大人過來。
村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傳開,不少人過去圍觀,瞧見男人痛苦死相,村里人不但不為他申冤,反而暗自松了口氣。
“先前老劉頭好心要給他修房子,他不但不領(lǐng)情,還要打人家。”
“昨天他還盯著我女兒看呢,手腳也很不老實,弄得我們一家子都心驚膽戰(zhàn)。”
“是小夫子害了他嗎?”
天真的孩子從院外探進(jìn)頭來偷看,童言無忌的開口,惹得院里一眾長輩都轉(zhuǎn)過頭來訓(xùn)他。
“這房子本來就破,他自己愛往這破院子里跑,被倒下來的墻砸死了,能怪誰?”
“阿珩那孩子向來文弱,待人有禮,定是看他被砸了,想來救人,結(jié)果也沒救起來,哪能怪他呢。”
“對啊,你這孩子可別出去瞎說,造壞了小夫子的名聲,以后打你手板。”
“要是說了阿珩的壞話,他姐姐生氣,今年就不給你做新衣裳了。”
條條都點在小孩子最怕的點上,月梔做的衣裳是最好看的,附近幾個村里,哪家小孩能在新年穿到月梔做的衣裳,在小孩堆里都會叫人羨慕。
調(diào)皮的孩子們捂著嘴離了門邊,村民們默契的沒有報官,把尸身挖出來,用草席一卷,趁著夜色拖到山里挖坑埋了。
月梔是在第二天早上,王苗苗過來探病時才知道那些院子里都發(fā)生了什么。
由于村民們相信裴珩的為人,眾口相傳的說辭都是那房子年久未修,男人是被倒塌下來的磚墻砸死的,怪不得別人。
王苗苗信這說法,月梔慶幸旁人沒有談?wù)撃腥藢⑺线M(jìn)院子一事,也就沒有在意裴珩那時回到院子里,究竟對男人都做了些什么。
“月梔姐,這些藥草是我去山里摘的,吃了對眼睛有好處,你這些年為了攢錢都不顧及自己,也不想想,要是累壞了身子,別人該有多擔(dān)心你。”
月梔咳嗽兩聲,坐在炕上蓋著薄被,乖乖聽王苗苗數(shù)落。
她眼下視線還有些模糊,一半是往日做活累的,一半是被迷煙所傷,休息一夜,好歹如今身體有力了。
王苗苗如今已是妙齡少女,又是給她倒水,又是幫忙理絲線,像她娘一樣停不住手,苦口婆心道:“你真該找個人照顧你了。”
月梔不明覺厲,“阿珩把我照顧得很好啊。”
王苗苗瞄她一眼,放低聲音,“有些事,夫君能做,弟弟不能做……真要照顧到心里去,還是得找個有情人成家。”
又是成家的事……
月梔聽在耳里,心中卻泛起憂傷。
她已經(jīng)做好了嫁人離開裴珩的準(zhǔn)備,可周遭的聲音仿佛容不得她等待,急忙催著她往前走,走向注定與裴珩分開的那一天。
明知王苗苗是好心,心里還是會難過,掛著笑意的臉緩緩垂了下去。
王苗苗嘴碎,有的沒的都要說兩句,只有月梔脾氣好,不會同她計較,這會兒看到月梔暗了眼神,她暗道不好。
“那個,我得回家去洗衣裳了,我叫我哥進(jìn)來陪你說會兒話吧,省得你又閑不住,做起活來了。”
王苗苗匆匆離開,不多時,外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撩開門簾,走進(jìn)里間。
他沉默的坐在炕邊的椅子上,從兜里掏出一把橘子、杏果,剝掉果皮,將果肉擺進(jìn)盤子里,遞給月梔。
讓一個壯實有力的漢子給自己做這些小活,月梔有點不好意思。
“王大哥,我可以自己剝。”
說著,想要拿過他手上的橘子,指尖不小心觸碰到男人的手背,壯的像熊一樣的男人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從手到手臂都為之一顫,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男人紅透了臉,啞著嗓子回:“讓我剝吧,汁水會把你的手弄臟。”
月梔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王秋實平時話就不多,比起嘰嘰喳喳的王苗苗,他像是一塊沉默的大石頭,外表看上去很不好惹,實則人憨厚踏實,很值得信賴。
兩人同處一間,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月梔小口吃著盤里的果子,耳邊聽著窗外飛過的鳥鳴,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月梔……”王秋實忽然開口。
月梔轉(zhuǎn)頭看他,他仍是坐著姿勢,臉羞澀的垂著,鼓了半天氣才敢抬起來看她。
語氣鄭重道:“我覺得你人很好,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顧你和阿珩一輩子,再不讓你們姐弟吃苦受累。”
“你已經(jīng)很照顧我們了。”月梔微笑著看他,“王大哥,你是個很好的人,你們?nèi)覍ξ覀兘愕艿恼疹櫍叶加浽谛睦铮皇侨四挠幸惠呑硬环珠_的,我又怎么好叫你一直照顧我們呢。”
聞言,王秋實紅透了耳根,他說的委婉,月梔又為人單純、不開情竅,才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他鼓起勇氣,“我喜歡你,想娶你。”
說完,看到月梔染上嫣紅的面頰,微微驚慌的眼神,他又忙把頭低了下去。
“這兩年附近村里來了好些不知身份的流民,我聽人說,他們可能是流放的罪犯,阿珩要去燕京做吏員,留你一個人在家里太不安全……所以我想娶你,時時刻刻都能保護(hù)你。”
“我是真心喜歡你,就算你不答應(yīng),我還是會像往常一樣待你好,希望你別因此疏遠(yuǎn)我。”
他說的那樣真誠,月梔從一開始的驚慌,漸漸動搖了。
如他所言,這樁親事對兩家都好,彼此鄰居相處了六年,人品心性都信得過,比起相看其他陌生的男人,王秋實顯然是更為合適的人選。
可她從來只當(dāng)他是鄰家的大哥,并未像他說的“喜歡”那樣看待過他。
只是合適,不喜歡也可以成家嗎?
她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忽然,窗外傳來門扉被推動的聲音,里間二人皆是一僵。
站在門外的少年已經(jīng)聽了有一會兒,不用親眼看也知道屋里的二人是在做什么,心頭一緊,想替他們高興,嘴角卻怎么都揚不起來。
咬緊了后槽牙,滿心只剩下惶恐和氣憤:有人要把月梔從他身邊搶走,月梔要離開他了,他該怎么辦?
想得出神又不肯退下,一不小心碰到門發(fā)出了聲音。
王秋實從里間走出來,不好意思的跟他點了下頭,從他身邊繞過,出了院子。
裴珩放下書箱,走進(jìn)里間。
見是裴珩回來,月梔有些吃驚,“你怎么這個這個時辰就回來了?”
少年郁悶的鼓著腮幫子,“我放心不下你,就叫學(xué)塾里其他的夫子替我代課,早些回來陪你,你眼睛好些了嗎?”
“好很多了,已經(jīng)看得清了。”月梔勉強(qiáng)擠出個笑,揉揉自己的臉,想要那不自在在的紅云早些消退下去。
裴珩半信半疑,湊到她面前。
月梔坐在炕上,見他突然靠近,站在旁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莫名有些心虛。
“我臉上漸到了點墨汁,月梔幫我擦擦吧。”少年開口,尾音帶著些小孩子撒嬌的意味。
他向來懂事,月梔哪會拒絕,摸出帕子來,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哪里有墨呢?
月梔仰頭看著他白皙的臉,眼中雖有模糊,卻能分辨得出膚色與墨色,捏著帕子小心擦拭了下,疑惑,“沒有墨汁啊……”
抬眼看到少年眼底狡黠的笑,便知自己是被戲弄了,捏了下他的下巴,悶悶道:“多大年紀(jì)了還玩這一套,叫村里的孩子知道,連他們都要笑你。”
裴珩輕笑,“我還以為,你以后只看得見王秋實,用不著我了呢。”
“瞎說什么!”月梔臉色一紅,反應(yīng)過來,“你在外頭都聽到了是不是?”
裴珩沒有否認(rèn),喃喃道:“王大哥是個好人,王家人都通情達(dá)理,若你也喜歡他,想嫁給他,我不會攔著。”
他對比并不抗拒,絕也說不上高興。
月梔看在眼里,心中亂做一團(tuán)。
雖說到了年紀(jì)要成家立業(yè),可她對眼下的日子并無不滿,手里有閑錢,家中糧食滿缸,裴珩能掙束修,日后也有前程可奔,對她的照顧更是體貼入微……
“我沒有喜歡他,也沒有答應(yīng)他。”
她小聲說著,已經(jīng)窺見自己對裴珩無形的依賴,和對未來成婚后未知生活的恐懼。
身在異地他鄉(xiāng),真正知根知底,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裴珩而已。
聞言,少年故作冷靜的表情仿佛湖面泛起漣漪般松了口氣,眼底多了幾分委屈,幾乎是咬著下唇說。
“我從沒想過會跟你分開……”
除了月梔,他還能信誰呢?
他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北地,不能將自己真實的身份告知于人,背負(fù)著罪名,永遠(yuǎn)隱姓埋名,將自己藏在厚厚的冰層下,謹(jǐn)慎小心的活。
只有在月梔身邊,他才可以做真正的自己,自由的呼吸。
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
少年眼睛濕潤,聲音微有哽咽,“我一定會有出息,到時,我會讓你嫁給這個世間最好的男子。”
“所以,你能不能晚些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