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落下,隔絕了蕭雪臣離去的身影,卻隔不斷他留下的那句誅心之言所引發(fā)的徹骨寒意。
帳內(nèi)死寂。
跪在地上的軍需官們面無人色,幾乎癱軟。幾位將領則滿臉憤懣,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主位上的云驚鴻,等待著她的決斷。那虬髯張都尉兀自喘著粗氣,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云驚鴻端坐著,面具下的臉龐看不出表情,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空餉。
這兩個字像毒蛇,死死纏繞在北境每一支軍隊的咽喉上。朝廷撥付的糧餉從未足額,層層盤剝下來,到手的總是不夠。若要維持軍隊不散,若要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弟兄的家小不至于餓死,有些規(guī)矩,便不得不遵從。
那一百零三個名額,一部分確實流入了某些貪婪者的口袋,但更大的一部分,化作微薄的米糧銀錢,送到了那些失去頂梁柱的軍屬手中。這是朔風軍內(nèi)部心照不宣的秘密,是維系這支軍隊不至于徹底寒心的血脈。
而現(xiàn)在,這把最見不得光的刀,被蕭雪臣輕描淡寫地拎了出來,懸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他最后那句話——“有些‘賬’,或許比這些數(shù)字更重要”——更像是一句精準的敲打。他不是在問空餉的去處,他是在暗示,他知道這背后牽連著什么,甚至可能……知道她云驚鴻最大的那個秘密。
“都起來。”良久,云驚鴻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穩(wěn)定。
軍需官們?nèi)缑纱笊猓澪∥〉卣酒鹕恚故撞桓已哉Z。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傳。”她的目光掃過帳內(nèi)每一位將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賬目有虧空,是本將督查不嚴之過。本將自會向朝廷請罪。至于其他……”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寒意森然:“若有人想借此興風作浪,動搖我軍心,休怪本將軍法無情!”
眾將心頭一凜,齊齊抱拳:“末將明白!”
“都下去吧。安撫好各部士卒,加強巡防,狄新敗,未必甘心。”
將領們領命,依次退出大帳。每個人經(jīng)過那堆賬冊時,臉色都異常難看。
帳內(nèi)終于只剩下云驚鴻一人,以及角落里沉默如影的親兵赤芍。
寂靜如同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云驚鴻緩緩向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白日強撐的鎮(zhèn)定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深重的疲憊和焦慮。左肩下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將軍……”赤芍走上前,聲音里滿是擔憂,“那蕭監(jiān)軍他……”
“他在逼我。”云驚鴻打斷她,聲音低沉,“查賬是假,敲山震虎是真。他在告訴我,我的底細,他未必不清楚。他在等我主動開口,等我向他屈服,尋求他的庇護,或者……與他交易。”
赤芍倒吸一口涼氣:“那……那我們怎么辦?他若是真捅到朝廷……”
“他不會。”云驚鴻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至少現(xiàn)在不會。將他知道的底牌輕易打出去,不符合他的利益。他想要的,遠比參劾一個邊將更多。”
她站起身,走到帳壁懸掛的北境輿圖前,目光落在蜿蜒的邊境線和狄戎王庭的方向。
“赤芍。”
“屬下在。”
“你親自去一趟。”云驚鴻的聲音壓得極低,僅容兩人聽見,“去找孫參軍,讓他把‘那份’名冊處理好,絕不能落到蕭雪臣的人手里。另外,讓秦校尉加緊審訊昨日抓獲的狄戎俘虜,我要知道他們此次南下的詳細計劃和接頭人。”
“是!”赤芍神色一凜,立刻領命,轉身欲走。
“等等。”云驚鴻叫住她,沉吟片刻,“……留意一下,蕭雪臣帶來的那些人,除了查賬,還在接觸營中哪些人,打聽哪些事。”
赤芍重重點頭,迅速離去。
云驚鴻獨自站在輿圖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代表朔風軍防區(qū)的區(qū)域。
蕭雪臣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看似平靜,卻暗藏吞噬一切的殺機。而狄戎的威脅從未遠去,內(nèi)部的隱患也一觸即發(fā)。
她仿佛行走在萬丈懸崖的邊緣,四周迷霧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必須弄清楚蕭雪臣的真正目的。必須抓住狄戎的確鑿證據(jù),扭轉被動局面。必須……更快地積蓄力量。
她猛地轉身,走到書案前,鋪開紙筆,略一思忖,便開始奮筆疾書。
信是寫給遠在京城的故交,語氣隱晦,只問京中風向,打聽監(jiān)軍蕭雪臣的底細淵源。這無異于賭博,但此刻,她已別無選擇。
寫完信用火漆封好,喚來絕對心腹的親兵,令其連夜送往京城。
做完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黃昏。殘陽如血,透過帳隙灑入,在地面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云驚鴻走到帳邊,望著遠處操練歸來的士卒,望著炊煙裊裊的營房。
這是她要守護的一切。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在帳外稟報:“將軍,監(jiān)軍大人請您過去一趟,說是在……傷兵營。”
云驚鴻眉心微蹙。傷兵營?他又想做什么?
“知道了。”她整理了一下衣甲,覆好面具,將所有的情緒再次深深掩藏起來,邁步向傷兵營走去。
無論他想做什么,她都必須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