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林站在樓道里,指尖捏著鑰匙串,金屬的涼意透過薄繭滲進皮膚。樓道里飄著隔壁張阿姨家熬的小米粥香,混著樓梯轉角處盆栽的青草味,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門。他抬頭望了眼門牌號——302,紅漆已經褪成了淡粉,邊緣卷著翹,像母親當年織的毛線襪。
鑰匙插進鎖孔時,他刻意放輕了動作,生怕驚醒了什么。
門軸發出熟悉的吱呀聲,像母親生前常說的“老房子在嘆氣”。撲面而來的是混合著樟腦丸、舊棉絮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梅干菜香,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地板上,形成幾道金色的光斑,塵埃在光斑里跳舞,像他小時候蹲在陽臺看母親曬梅干菜時,那些飄起來的菜屑。
客廳的沙發還是母親當年買的布藝款,淺灰色的面料上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咖啡漬——那是去年冬天他加班到凌晨,端著咖啡坐在沙發上改方案,不小心灑的。
母親當時舉著濕毛巾過來,一邊擦一邊念叨:“你呀,總這么毛躁。”他望著沙發上的咖啡漬,手指輕輕撫過,布料的紋理里藏著母親的溫度。
他走到衣柜前,衣柜是原木色的,門把手上纏著一圈舊毛線,那是母親當年怕他碰著疼,特意纏的。
他握住門把手,輕輕拉開,衣柜里的樟腦丸味撲面而來,像回到了大學時的宿舍。衣柜里掛著他的舊衣服:大學時的運動服,袖口磨得起了球;工作后買的西裝,掛在最里面,還套著防塵袋;還有那件藏青色的襯衫,掛在中間,領口泛著淡淡的黃,像一片曬干的銀杏葉。
他伸手取下襯衫,布料貼在掌心里,有點硬,是洗了很多次的緣故。
領口的泛黃處,還留著他當年用鋼筆寫的名字縮寫——“GHL”,那是大學時為了區分同學的衣服,他特意寫的。筆痕已經淡了,但他還記得,當時奕涵笑著說:“你寫得真丑,我幫你繡吧?!彼贸隼C線,選了淺灰色,在領口繡了個小小的太陽,說:“這樣就不會丟了。”他摸著領口的太陽,想起奕涵繡的時候,手指被針戳了一下,滲出一點血,她皺著眉說:“沒事,不疼?!?/p>
那是他們大學二年級的冬天,奕涵拉他去逛夜市。夜市里的燈串閃著暖黃的光,奕涵拉著他的手,穿過人群,走到一家賣外貿襯衫的小店。她指著這件藏青色襯衫說:“這件適合你,你穿肯定好看?!彼闷鹨r衫,看了眼價格標簽,皺著眉說:“太貴了,我有衣服穿?!鞭群Я俗男渥?,從口袋里掏出攢了很久的零花錢,放在老板手里:“老板,這件我買了?!彼粗群韲涤悬c發緊,說:“你攢零花錢不容易,怎么買這么貴的?”奕涵笑著說:“你總穿那件舊襯衫,都洗得發白了。這件藏青色,配你的牛仔褲剛好?!?/p>
他穿上襯衫,奕涵圍著他轉了一圈,眼睛亮得像星星:“真好看,像個大學教授?!蹦翘焱砩?,他們坐在夜市的小吃攤前,吃著烤紅薯,奕涵靠在他肩上,說:“等我們畢業,我要給你買很多很多衣服,每一件都繡上太陽?!彼念^發,說:“不用,有這件就夠了?!?/p>
后來,這件襯衫陪他走過了很多日子:第一次去奕涵家見她父母,他穿著這件襯衫,奕涵的媽媽說:“這孩子穿得真精神?!碑厴I答辯時,他穿著這件襯衫,站在講臺上,看見奕涵坐在下面,笑著給他加油;工作后,他加班到很晚,穿著這件襯衫煮面,面條的熱氣模糊了眼鏡,他想起奕涵說:“等你加班完,我給你煮面?!?/p>
他把襯衫鋪在床上,輕輕疊好。疊襯衫的方法,是母親教他的:“衣領要翻過來,袖子要對齊,這樣疊出來才整齊?!彼肫鹉赣H當年站在衣柜前,教他疊衣服的樣子,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母親的頭發里藏著幾根白發,她笑著說:“海林,以后你自己住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疊好襯衫,他把它放進行李箱的最上層。行李箱是奕涵去年給他買的,黑色的硬殼,上面貼著他出差時收集的貼紙:有上海的東方明珠,北京的**,還有杭州的西湖。他摸著貼紙上的西湖圖案,想起去年和奕涵去杭州玩,他們坐在西湖邊的長椅上,吃著桂花糕,奕涵說:“以后我們每年都來杭州,好不好?”他說:“好,只要你愿意?!?/p>
他轉身走向床頭柜,床頭柜上放著母親的照片。照片里的母親穿著藏青色的外套,手里拿著一罐梅干菜,笑著看向鏡頭。這張照片是去年母親生日時拍的,他拿著手機,說:“媽,笑一個?!蹦赣H舉著梅干菜罐頭,說:“這是我剛做的,給你留著?!彼聪驴扉T,捕捉到了母親眼角的皺紋和嘴角的笑意。
照片旁邊,放著那罐梅干菜罐頭。罐頭的標簽是母親手寫的,用黑色的馬克筆寫著“海林的梅干菜”,字跡有點歪,因為母親去年冬天手凍了,握筆有點不穩。他拿起罐頭,指尖摸著標簽上的字跡,想起母親做梅干菜的場景。
小時候,母親在陽臺曬梅干菜。她把新鮮的芥菜洗干凈,放在竹匾里,曬得半干,然后加鹽揉勻,裝進壇子里密封。他湊過去聞,梅干菜的香味里混著陽光的味道,母親說:“等曬好了,給你做梅干菜扣肉?!彼手谒f:“媽,我要吃兩大碗?!蹦赣H笑著摸他的頭:“小饞貓?!?/p>
中學時,他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母親總會給他裝一罐梅干菜,說:“在學校里吃膩了食堂的菜,就拌點梅干菜,下飯。”他拿著罐頭,說:“媽,不用每次都裝,超市有賣的。”母親說:“超市的哪有我做的好吃?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他看著母親的手,手指上沾著梅干菜的漬,像染了一層褐色的顏料。
工作后,他搬出去住,母親還是每周給他寄一罐梅干菜。罐頭用泡沫紙裹了一層又一層,附一張紙條:“海林,梅干菜要放在陰涼處,別壞了?!彼看问盏焦揞^,都會打開吃一點,梅干菜的香味充滿房間,像母親在身邊。
上次吃這罐梅干菜,是母親去世前的一周。他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母親拿著罐頭,說:“海林,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做梅干菜了,你要好好吃。”他握著母親的手,說:“媽,你會好起來的,以后我給你做梅干菜?!蹦赣H笑著搖頭:“傻孩子,我知道自己的情況。你要記住,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好好吃飯。”
他把罐頭放進行李箱的最底層,像藏著一件珍貴的寶貝。他想起母親說過:“梅干菜要放在最下面,才不會壓壞?!彼p輕按了按罐頭,確保它穩穩地躺在行李箱里。
收拾完行李,他坐在沙發上,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沙發上的靠墊是母親織的,米白色的毛線,上面繡著一朵向日葵,花瓣有點起球,那是他經常靠在上面看書的緣故。他拿起靠墊,聞了聞,里面有母親的味道,像陽光和洗衣粉的混合味。
書桌上的舊筆記本,是大學時的課堂筆記,封皮已經翻卷了。他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奕涵寫的紙條:“海林,加油,你一定能通過答辯的!”紙條的邊角有點黃,字跡還是那么工整。他想起大學時,奕涵每天陪他去圖書館復習,他累了,就靠在她肩上睡覺,她會輕輕給他蓋上衣裳。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掛鐘是母親當年結婚時買的,金色的邊框,鐘面上的數字已經有點褪色。鐘擺的聲音很輕,“滴答滴答”,像母親的心跳。他望著掛鐘,想起小時候,他熬夜看書,母親會走進房間,說:“聽,鐘擺響了,該睡覺了。”他說:“媽,我再看一會兒。”母親就坐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直到他合上書本。
昨天晚上,奕涵給他發了微信。他當時正在整理資料,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手機,看見奕涵發的消息:“海林,我明天去高鐵站接你,帶了你最喜歡吃的桂花糕?!焙竺娓搅艘粡堈掌?,照片里的桂花糕放在白色的餐盒里,上面撒著金黃的桂花,看起來很誘人。他笑著回復:“好,我等著?!?/p>
他想起去年秋天,奕涵帶他去吃桂花糕。那是一家老字號,排隊的人很多,奕涵站在隊伍里,他站在旁邊,看著她的背影。她穿著淺粉色的外套,頭發扎成馬尾,隨著隊伍移動,馬尾晃來晃去。輪到他們時,老板笑著說:“小姑娘,又來買桂花糕啦?”奕涵說:“是的,給我男朋友買的。”老板遞給她餐盒,說:“拿好,還是熱的。”他接過餐盒,聞了聞,桂花香撲面而來,像奕涵的香水味。
墻上的掛鐘“滴答”了一聲,他回過神來。他站起來,拿起行李箱,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房間,陽光還是那么暖,照在沙發上、書桌上、衣柜上,照在母親的照片上。他輕聲說:“媽,我要走了,去做我該做的事。”
他想起母親去世前的話:“海林,你要好好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彼f:“媽,我知道,我會的。”
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風里傳來梅干菜的香味。他停下腳步,深呼吸,香味里混合著陽光和風的味道,像奶奶和母親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頰。他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當年帶他去菜園摘菜,想起奶奶曬梅干菜時的樣子,想起奶奶說:“海林,等你長大,奶奶給你做梅干菜扣肉。”
他嘴角揚起微笑,轉身走向電梯。行李箱的輪子在地板上滾動,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他知道,他要去做該做的事,帶著母親的愛,帶著奕涵的支持,帶著所有的回憶。
電梯門打開,他走進電梯。電梯里的鏡子,映出他的身影:穿著黑色的外套,手里拿著行李箱,臉上帶著微笑。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母親說過:“海林,你要做個勇敢的人。”他點點頭,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媽,我會的?!?/p>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他想起風里的梅干菜香味。那香味像一根線,把他的回憶串起來:奶奶的菜園,母親的梅干菜,奕涵的桂花糕,還有那件藏青色的襯衫。這些回憶,像一顆顆珍珠,掛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但很溫暖。
走出單元門,陽光照在他臉上,有點刺眼。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很藍,飄著幾朵白云。風里的梅干菜香味更濃了,他深呼吸,聞著香味,想起母親和奶奶,眼睛有點濕,但嘴角還是笑著。他知道,她們在天上看著他,支持他,鼓勵他。
他走向高鐵站的方向,行李箱的輪子在柏油路上滾動,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他知道,他要去做該做的事,帶著她們的愛和回憶,勇敢地往前走。
風里的梅干菜香味,一直跟著他,像奶奶和母親的召喚,像奕涵的等待,像所有的回憶,都在他身邊,陪伴著他,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