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
吳桐的防護服滑落在腰間,他緊緊捧著鉛盒,用力之大指節都泛出青白。
仿佛此刻,他手里捧著的不是陳封四年的毒種,而是只隨時都會振翅飛走的金翅鳥。
“是王太醫?!彼{朔樓甩開戰馬籠頭,渾濁的雨水順著盔纓,在他臉上匯成溪流:“這老家伙把壓箱底的毒痂都掏出來了,真下血本……”
吳桐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他低下頭去,出神地看著這方沉甸甸的鉛匣。
鉛盒上交叉貼著封條,黃紙已經被漫天大雨洇透,依稀可辨上面寫著的【禮部祠祭司郎中印,洪武十一年封】
他只覺眼眶滾燙,在藍朔樓和身后數百病患的眾目睽睽中,他噗通一聲雙膝落地,跪在泥水里,對著雨霧蒙蒙的蒼山高處,伏身遙遙一拜。
“千萬人……有救了……”
吳桐弓背高挺,他的哽咽刺破雨聲,這一幕倒映在藍朔樓的眸中,在他的神色上陡然留下一絲不忍。
當時牛大山率眾逼攔自己時,提及到軍中已有流言。
起初藍朔樓聞言并未在意,自認謠言會止于智者。
結果他在上山的途中,無意中聽到旁邊營房里傳來的竊語——“聽說那妖道在瘴房豢養瘟神!”“瞧他小人得志的嘴臉!”“那廝監斬時連眼都不眨!”……
那時他才驚覺,軍中確實流言四起,并且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如今表面上的平和,僅僅是因為所有人懼怕他腰間的那支金批箭,才勉強維持著這看似平靜的局面。
“藍百戶?!鄙硢〉纳ひ趔@破思緒,藍朔樓抬起頭,眼前的吳桐已經挺直脊梁立在雨中,臉上的水痕被夜色吞沒。
“煩請你現在立返軍中,遴選點撥弓馬好手,溯江查探水源?!?/p>
藍朔樓翻身上馬的動作猛地頓?。骸澳闶菓岩捎腥恕 ?/p>
“天花不會平白無故從腐尸里長出來?!眳峭u搖頭,他臉色陰沉,低聲說道:“不久前的那次單獨會面,我和王太醫曾在袁總兵的大帳里,見過一具被塞滿疫種的浮尸?!?/p>
“聽袁總兵講,這是元人早就投在洱海里的……”
“明白。”藍朔樓面色鐵青:“我這就去辦!”
馬鞭在空中炸響,藍朔樓的身影沒入雨簾。
吳桐望著泥地上漸遠的蹄印,忽覺鉛盒上傳來的寒意滲入肺腑,引得胸腔里的癌痛一陣狂涌。
眺望向遠處營火明滅處,他恍然間,仿佛看見慶功宴上往來交錯的樽盞;仿佛看見萬千雙怒視自己的眼睛;又仿佛看見……自己正被押上刑臺,隨著一句“妖道亂政,以慰軍心!”的審判,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人頭落地。
“可總得有人來做這個惡人,不是么?”吳桐苦笑自語,他抹了一把亂發上的雨水,目送著藍朔樓遠去的背影。
“若真有那么一日,待你加官晉爵之后,莫忘了給我這妖道的墳頭,添點燒紙。”
驚雷劈開云層,吳桐頭也不回的,轉身走向瘴房營。
雷光照亮他腳邊蜿蜒的血線——那是白日里斬首違令者時,飛濺在道袍上的見證。
……
火光照亮窗紙,吳桐正在用銅盆煮沸柳葉刀,蒸汽裹挾著蒼術的苦澀升騰,將廂房熏染成淡青色。
吳桐端坐在桌前,正小心翼翼擦拭著那個銀灰色鉛盒上的水漬。
在屋子的角落,營正帶著幾名軍醫躬身站在那里,微弱的火光照在他們的面龐上,折射出一片寂靜的惶恐。
擦凈最后一顆水珠,吳桐深吸一口氣,他雙手微微顫抖著,撕開了泡水的封條。
隨著沉重的蓋板被一寸一寸挪開,鉛盒里密閉四年之久的濁氣,如同解開禁錮的幽靈,瞬間逸散開來。
剎那間,整個屋子的氛圍降至冰點,所有人,包括吳桐自己,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地鎖定在那方緩緩開啟的鉛盒內。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油布包,上面還貼著一張黃符,符紙上用云篆寫著東晉大國手葛洪《抱樸子》中的驅邪咒——臨兵斗者,皆數組前行。
凡九字,常當密祝之,無所不辟。
揭開鎮壓的符箓,當七層油布揭開,濃烈的龍腦香頓時彌漫全室。
一個小小的犀角杯里,盛滿干癟的痂皮,泛著詭異的青金色。
吳桐用鑷子夾起一片,對著火光端詳,只見這片痂殼邊緣微卷呈琥珀色,中心殘留著干枯的人肉組織——不愧是歷經九蒸九曬,四載封存的上佳熟苗。
“至毒至藥,世間無二。”吳桐盯著眼前的痘痂,不禁感慨。
他掏出研缽,將這些陳年痂片細細碾碎,直碾得比胭脂還細。
營正好奇的湊近上來,結果被吳桐抬手擋?。骸巴酥裂瑓^!未著防護者不得近前五步?!?/p>
“大人您這是要……”營正小聲問道,額上滲出大滴汗珠。
“天花人痘接種法共分四種,為痘衣法、痘漿法、旱苗法、水苗法。其危險程度依次遞減?!?/p>
吳桐手下不停:“雖然干制痂皮像是旱苗法,但王太醫的處理工藝實在高明,所以,可以破格采用危險程度最小的水苗法進行接種?!?/p>
聽罷此話,跟在后面的老軍醫倒吸了一口冷氣。
作為隨軍三十年的醫官,他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即便是危險程度最低的水苗法,接種之后依然每百人中就有三人直接喪命!
“您要用我們當……當藥引子?”營正的聲音帶著哭腔,七個潛伏期感染者蜷縮在角落,膿皰在油燈光下泛著珍珠母樣的光澤。
吳桐握緊手術刀,刀尖懸在一名發病患者的頸后——那里有最成熟的皰疹。
“不是藥引?!钡朵h劃開新痂時,發出細碎的破裂聲,“是火種?!?/p>
……
四新一舊,將新取痘痂和陳年痘痂按比例混合均勻,再用水調和,水苗法的人痘疫苗就制好了。
吳桐走進瘴房營,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蹲在了那個小姑娘面前。
老軍醫站在吳桐身后,女孩捏著手里的草螞蚱,她慌亂地抬起頭,迎上的是老軍醫慈祥的目光。
“別怕孩子?!崩先说吐曊f:“道長是來救你的,聽話。”
吳桐用銀針輕輕挑開女孩鼻翼,露出略顯蒼白的鼻黏膜。
“會有些癢,莫要吸氣?!彼麑⒚藁ㄕ喝∩仙倭慷凰蟪蓷椇诵危w快地塞進女孩鼻腔——相較于直接將痘痂粉末吹進鼻腔的旱苗法,經過改良的水苗法更不易引發重癥。
異物入鼻,女孩皺眉打了個噴嚏。
吳桐立即用桑皮紙封住其口鼻:“三日內呼吸需經此濾紙,每日更換兩次。”他站起身,對身后的老軍醫說:“六個時辰后取出棉團,通常七日之內就會發熱見痘,到時,取紫草桑白皮,文火煎煮,發疹時作湯浴。”
老軍醫重重點頭,他突然跪下,大聲說道:“請道長賜痘!”
經他這么一帶頭,后面圍觀的人群呼啦啦全都跪了下來,幾百雙絕望的視線投來,主動請求接種的聲浪如雷貫耳。
此時此刻。
王景仁站在山腰涼亭,望著下方燈火通明的疫區。
那個曾被他譏為“黃口小兒”的吳桐,正帶人架起十口熬藥大鍋,升騰的熱氣與雨霧糾纏,在半空匯成太極圖形。
“師尊在看什么?”藥女捧來參湯。
“看棋?!崩咸t吹開浮沫,眼底映著點點火光,“天人對弈,有人要執白子逆天改命,老夫且看他,能否斗得過蒼天落下的這枚黑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