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晝的頭很疼。
她光腳坐在床邊,腳下是一塊淺藍色的地毯,前方是一整面的落地窗。
透過玻璃能看見下方規劃排列的樓房跟交錯縱橫的街道。車流密集,像一個個像素方塊在框架中快速移動。
方清晝從剛睡醒的迷離中定了定神,知道自己的狀態很不對勁。
她垂眸看向右手。
手上的傷已經結痂了,看傷口形狀,虎口及食指側面幾道細長的瘡疤應該是被利器割傷,從掌心到指腹的一小片傷口則更像是握緊某個物品后過于使勁所導致的破皮。
她握緊手指,手臂還會因肌肉勞損不住輕微地顫抖。
方清晝不記得自己為什么會在酒店,也無法回憶前幾天發生了什么。
她擰開桌上的水瓶,強做鎮定地仰頭喝了兩口,目光隨之落在不遠處的書桌上。
桌上用手機壓著張撕下來的白紙,上面潦草寫了一排記錄:
“手機付款時間為早晨9點21分,申請查看酒店監控,單人入住,期間應答正常。隨身攜帶一件行李。手部傷口有做簡單處理,無發炎感染跡象,檢查身體其它部位,疑似與人發生過肢體沖突。次日凌晨00點32分醒,房間鏡子被打破。相關記憶全部缺失。暫定:1、報警(待觀察),2、聯系三夭(未有重要情報前不作建議)。
“——8月24日”
“頭痛癥狀嚴重。早晨8點13分出門,回來時間未作記錄。詢問酒店前臺獲知具體為晚上21點19分。手機數據被清空。查詢城市周邊近期新聞,沒有發現可疑事件。短期記憶制造能力疑似受損。暫不報警。
“——8月25日”
“我是方清晝。”
“凌晨04點32分入睡。晚上21點41分清醒,入睡時間16小時09分。精神依舊困頓。我應該是出事了。已向工作室發送詢問郵件,未收到回復。
“——8月26日”
“聯系不上周隨容。他可能也出事了。劇烈頭疼。天亮后建議直接前往三夭附屬醫院。
“——8月27日”
“我是方清晝。”
都是她的字跡。
中間和結尾穿插的兩句身份表述顯得莫名其妙,卻看得方清晝脊背一陣陣發寒。隱隱有些猜測。
她拿起手機,上面顯示著今天的日期:8月28日。
鎖屏在面部解鎖后自動跳轉到主頁面。方清晝熟練地打開電話,在一整排相同的撥號記錄中隨意點了一個。
信號響了幾聲,不出預料的無人接聽,轉入語音信箱。
方清晝嘴唇張了張,喉嚨干澀地道:“周隨容,打給我好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下,無端感覺很熟悉,沉默半晌,掛斷通信。
方清晝怔怔放下手機,走到玄關處敞開的行李箱旁。
箱子顯然已經被翻查過很多次,除了充電器之外,只有幾件衣服,此刻雜亂地堆放在一起。
方清晝低頭看了會兒,蹲下身一件件折疊好,再按照大小跟顏色逐一裝進箱子里。準備整理好后就按照自己提醒去往醫院。
她極力壓制住心頭那股異樣,試圖平息躁動不安的情緒,可強烈的危機感始終籠罩在她頭頂,讓她動作猶疑遲緩。
在她合上行李箱,準備拉上側面拉鏈時,門外傳來幾聲有節奏的敲門聲。
“您好方女士,這邊給您送洗好的衣服。”
方清晝神經的每一根弦都正崩得緊直,驟然聽到陌生的人聲,不可避免地顫抖了下,屏息朝前走了兩步,透過貓眼朝外窺探。
門外站著個穿著酒店制服的服務生,對方略低著頭,微微側身,看不見表情。靜靜等了片刻,又低聲重復一遍。說話的同時不自覺偏頭朝角落瞥去,倉促一眼,再刻意地收回視線。
方清晝的身體先一步做出了應激反應,大腦的第一判斷是逃跑。
真的出事了。他們是來抓我的。
為什么?
方清晝警覺地朝后退開,拐進一旁的廁所,打開里面的淋浴噴頭,再合上門出來。
她點出手機前置攝像,傾斜過角度用礦泉水瓶固定好位置,對準廁所門口,迅速掃視一圈,抄起床頭的玻璃杯跟打火機,躲到大門的視角盲區。
剛剛站定,大門“滴”的一聲,服務生刷開了房門。
對面腳步聲放得很輕,但能聽出不止一個人。
緊跟著手機攝像頭拍到了兩個成年男性的半截身影,二人順著水聲停在廁所門前。
酒店的廁所沒有鎖閂,用力就能推開。二人守住前后,朝外招了招手。
服務生停在不遠處,拔高了音量喊:“方女士,我給您把衣服……”
方清晝忍著頭部的刺痛,箭步跨出,將杯子朝門口砸了過去。
對面反應敏捷,一人余光掃見她的身影,立馬帶著同伴低頭閃避。
玻璃杯砸在墻上應聲碎裂,兩人不顧四濺的碎片,朝她猛撲過來。
方清晝左手隨意一拋,將點燃的打火機扔向床鋪。本想嘗試趁亂從門口突破,抬頭粗粗一掃,發現除了那兩位男性外,門外竟然還站著好幾人。胸口的熱意當即減退,背靠住墻面,乖順地舉起雙手。
“靠!”
準備動手的青年罵了一句,越過她趕去撲滅床上的火。
方清晝閉上眼睛,頭疼得更劇烈了,單薄的衣服快被冷汗打濕,在有人掐住她肩膀的時候,連站立都難以維持,身體無力地往下滑去,半跪在地。
制住她的青年跟著彎下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脖頸,同時反剪過她的左臂,壓得她無法抬頭。
一群人圍繞著她不停問話,大部分是她無法理解的問題。
方清晝的痛感開始有些麻木,視野中泛起一層朦朧的水霧。額側的汗水緩緩從她眼皮上淌過,血液的流速幾要突破極限。意識愈發昏沉,甚至分辨不出房間里究竟有幾個人,頭腦眩暈到感覺整棟大樓都在搖晃。
她聽見一道沉穩的女聲在門外冷淡地說:“輕一點,她逃不了,但看起來快不行了。”
方清晝努力仰頭,朝說話的人看去,但只能看見對方的黑色鞋面。
冰冷的針管從后方刺入她的皮膚,方清晝喘息著閉上眼睛,在藥效發作徹底昏迷之前,耳邊交錯著響起許多道幻聽,猶如從噩夢中延續出的回音。
“打給我,好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沒想到你現在過得還不錯,像個正常人。”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沒有一個正常孩子會像你這樣的。”
“你賜予她安寧、平靜,賜予她新生,可是你也解決不了她的痛苦。”
“方清晝,其實你跟我們沒有哪里不一樣,都是一副干枯的骨架,游蕩著尋找新的血肉。可那些只是裝飾,你的底色只有冷漠。”
“希望你下次醒來的時候,可以走出那扇門。”
“……”
那些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短暫而錯雜地閃過,又瞬間被黑暗湮沒。
·
“咚”
很輕微的響聲在不遠處響起。
方清晝在細小的動靜中猛然驚醒,睜開眼睛,下意識抽了下手,感知到雙手被束縛帶固定在床沿無法動彈,呼吸一沉,又調轉著視線環顧四周。
入目可見的東西非常少。
房間唯一的窗戶被鐵柵欄焊住,白墻上有不少黑色的劃痕,看起來像是一間單人病房,處處透著股壓抑的味道。
她還沒開口,一人先行道:“醒了?”
是不久前剛聽過的聲音。
“人醒了,進來吧。順便再給我帶杯咖啡。”
方清晝才聽出來,之前那是杯底跟桌面碰撞的聲響。
“你病了,病得很嚴重。我作為熱心群眾義務送你就醫。”對面的女人語氣平坦,可說話內容帶著點不正經的輕佻,“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方清晝望向上方的吊瓶,定睛想要看清上面的文字,注意力稍一集中,有所緩解的頭疼癥狀作勢又要發作。
她嗓音嘶啞道:“你給我打的什么藥?”
大門的密碼鎖被解開,一護士推車走了進來。
方清晝見她靠近,忍不住開始掙扎。
護士見狀畏縮地停下動作,對她做了個安撫的手勢,隨即主動解開她手上的束縛帶,并拔掉了她右手背的針管,扶著她坐起來。
這就把她放了?
方清晝滿臉詫異地揉了揉手腕,抬頭望向對面,這才看清說話那人的長相。
女人留著利落的短發,一手搭著桌面,斜舉著平板,另一手托著側臉,懶散地坐在椅子上,姿態隨意地伸長了兩腿。察覺到她打量的視線,才抽空看她一眼。
她邊上還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相比起她的松弛,男人明顯警惕得多,表情嚴肅,一言不發,注視著她的眼神中帶著不加掩飾的戒備。
“不用緊張,我們只想跟你好好談談。理解一下,這是必要措施,不是要囚禁你。”女人臉色透著沒什么血色的蒼白,表情很淡,但眉眼明晰,氣場和她的措詞一樣,鋒銳得有些扎人。
“畢竟你的反應太激烈,殺傷力也夠強。之前打照面的那個杯子扔得挺準的,我們同事的腦袋差一點就被你開瓢了。”
護士在靠墻的桌子上擺好餐盤,迅速離開。
方清晝后知后覺地聞到食物的香氣。
女人見她久久不動,放下平板,催促著說:“能站起來吧?總不會還要找護士喂你吧?”
方清晝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腳,走到桌邊坐下。
邊上男人直勾勾地盯著她,雖然一聲不吭,可存在感極強。
方清晝偏頭直視回去,見對方不為所動,兀自面無表情地吃飯。
房間里異常安靜,只有空調不斷發出刺耳的噪音。
女人刷了會兒平板上的資料,見她吃得差不多了,調整坐姿正對著她,拿出干正事時的嚴肅,平靜無瀾地問:“名字。”
方清晝掀開眼皮瞥她一眼,沒有回答。
女人手指敲了敲桌面,疲憊使得她的眼神顯得尤為冷厲,語氣不急不緩,卻充滿警告的意味:“雖然是很無聊的問題,但希望你能老實回答,雖然對你沒有好處,可起碼沒有壞處。珍惜你現在的待遇。”
方清晝半信半疑地問:“你們是警察?”
女人笑呵呵地道:“你說呢?”
方清晝皺眉:“證件呢?”
女人泰然自若地道:“看了你就會信?”
方清晝聽到她含糊其辭的回復更加心煩意亂,懶得跟她打機鋒,繼續低頭吃飯。
女人朝桌上扔去一張工牌,說:“這是從你房間翻出來的證件。你確定是你本人嗎?”
工牌上的照片拍得有些失真,已經是六七年前的舊照了。上方印著三夭的醒目標識,下面清楚寫著她的名字。
方清晝喉嚨吞咽了下,思維渙散,開始回憶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好像是在學校,又好像是在三夭大樓。
搜索不出答案的情況讓她滋生出一絲絲難言的恐慌,不安的感覺如蛛網開始纏繞擴大。
女人適時打斷了她:“你在想什么?”
方清晝抽離出各種不合時宜的情緒,謹慎地問:“你們抓我做什么?”
女人不怎么友善地道:“還沒見到人就動手,你應該先說你在躲什么?”
方清晝遲疑了下,坦誠說:“本能。”
她的聲音還帶著沙啞,變調的尾音聽起來猶如在服軟地哽咽。可惜她本人的表情不這么寫。
女人拖著長音“嗯”了聲,挖苦道:“本能?法治社會培養出的暴力本能?”
方清晝用筷子挑著粘在碗上的最后幾粒米,無視對方態度中的冷意,耐心地解釋:“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我確實不記得這幾天發生了什么。否則我不會一個人一直留在酒店。我比你們更困惑。”
豈料對面的人毫不猶豫地應了句:“我相信啊。”
方清晝眼皮抽跳,放下筷子,將餐盤推開。
女人扯扯嘴角,平地落下一個驚雷:“因為你殺了一個人。”
方清晝一愣,不由嗤笑出聲。
二人互不避讓地對視。
方清晝看出對方眉目中的認真,像是打定主意要把這罪名安死在她頭上,荒唐的感覺占據理智,順著話風問了一句:“誰?”
女人:“呂堅承,以前是一個律師。”
方清晝稍作思索,搖頭說:“沒印象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
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又一次回避她的提問,意味深長地道:“你想想,你們應該是怎么認識的。”
方清晝心不在焉地瞄向桌上的工牌,數秒后點點頭,恍然大悟狀道:“工作?”
女人銳利的目光猶如實質地落在她身上,無聲地表述著對她不配合的失望。
方清晝一只手按住工牌一角,將它挪到自己面前,沒有焦距地看了良久,等不到對方接話,也燃起股無名火,陰陽怪氣道:“然后呢?全都讓我自己猜的話,太浪費時間了吧?你們干脆直接告訴我,為我假定的罪名是什么?”
“方清晝,你為什么不思考?思考才能讓你保持清醒。”女人無奈嘆了口氣,翻轉過手中平板,將屏幕朝向方清晝,“你應該知道認知錯亂的原因才對,畢竟這是你三年前自己叫停的項目。”
幽藍的光線拼湊出四個大字,占據了整個屏幕
——【異常測定】
一瞬間,方清晝從鼓動的耳膜中聽到了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聲,仿佛是恐懼與擔憂終于落定后的共鳴。
“那么,我們從第一個問題重新開始。”女人兩手交握,撐在桌上,極具壓迫感的目光沉沉壓在她身上,“你真的知道你的名字嗎?”
【先別屏蔽作話,看一下我的叨逼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