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不想被剃光頭發和胡須,難道趙高就想了嗎?
從最卑微處爬到高點的人最不能接受被人一腳踹回曾經的爛泥潭里。
自幼沒有尊嚴的人一旦獲得尊嚴便更不能接受被人剝奪尊嚴。
天知道趙高有多寶貝他的胡子!
趙高比胡亥更不愿承受如此刑罰!
但,趙高又有什么辦法?
正如趙高所以為的那樣,嬴政之所以對趙高多加忍讓、屢屢赦免趙高之罪,不過是因為趙高是一條聽話的忠犬而已。
現在,輪到忠犬效忠的時候了。
如果忠犬不盡忠,那要它何用?
迎著所有人的視線,趙高不得不彎下腰,拱手沉聲道:“臣得陛下拔擢,為公子胡亥之師,臣卻愧對了陛下信重,教導不利,致使公子胡亥無意違律。”
“臣,有罪!更是愧對陛下信重!”
“身為公子胡亥之師,臣自請,代公子胡亥受耐、髡之刑!”
胡亥驚喜交加,忍不住再次流出淚水,又趕緊用袖子胡亂擦掉眼淚,看向趙高的目光滿是感激。
嬴政俯視著趙高沉默數息,直看的趙高心生惶恐方才開口:“卿之罪,不只在于教導不周,致使胡亥觸犯律法?!?/p>
“更在于未曾教導胡亥成為一個正直的人!”
“準上卿高此諫,加褫爵一級以示懲戒!”
胡亥的道歉信如果不是出自胡亥的手筆,那還能出自誰的手筆?
自然是趙高!
趙高心里一慌,饒是內心不愿卻也不得不拱手再禮:“臣,拜謝陛下!”
嬴政淡聲吩咐:“行刑?!?/p>
蒙毅躍躍欲試,即便早已卸任廷尉之職還是很想親手料理趙高。
只可惜,嬴政沒有理會蒙毅眼中的請求。
沒給趙高留半點體面,數名法吏當即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趙高按倒在地。
王戊先是從地上撿起自己的佩劍,小心翼翼的吹去表面浮塵,心疼的還劍入鞘,而后才從屬官手中接過一柄薄如蟬翼的小刀,向趙高拱手一禮,無奈的說:“得罪!”
趙高聲音平靜的說:“職責所在,王上卿莫慮?!?/p>
王戊輕輕頷首:“趙上卿且放心?!?/p>
“本官的刀,很快!”
取下趙高的發簪、摘下趙高的發冠,王戊在趙高的發根深處和胡須深處涂上羊油,同時令屬官去燒熱水。
待到須發被羊油軟化些許后,王戊便手持小刀沿著趙高的發際線向后刮切。
攢了半輩子的長發隨著刀鋒的軌跡揮別趙高,在趙高的眼前墜向大地。
趙高的表情依舊平靜,唯有永別的長發和大地知道趙高的眼中涌出了兩行熱淚!
“趙上卿,該受耐刑了?!?/p>
聽到王戊的話語,趙高以衣袖點拭淚水,仰起頭,便看到了嬴政眼中的冷漠、蒙毅臉上毫不遮掩的笑容和群臣異樣的目光。
趙高很想低下頭,不讓自己這狼狽的一面暴露在眾人面前,但王戊手中的剃刀卻不允許趙高有半點躲閃。
王戊說的沒錯,他的刀很快,也很準。
趙高覺得時間已過半生,但事實上,王戊只用了不到一刻鐘時間就剃掉了趙高的頭發和胡須。
一顆白皙的大光頭在初夏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晃的群臣下意識瞇起眼。
再與趙高常年暴露在陽光下的面部膚色一對比,好似一顆沒能完全浸潤在湯水中的鹵蛋,褐白二色的反差格外鮮明。
揮手令屬官去取水來為趙高清洗頭皮,王戊低聲道:“本官會將趙上卿的須發盡數收攏,令人騎快馬送回廷尉獄?!?/p>
“廷尉獄中有技藝高超的追師(有編制的美發師),專門將髡刑犯的頭發編成假發,將耐刑犯的胡須編成假須?!?/p>
“還請趙上卿暫且忍一時之辱?!?/p>
不愿得罪人的王戊在盡量表現自己的善意,但王戊的話語傳入趙高耳中時卻只剩蜂鳴。
群臣被刺的微瞇的雙眼在趙高眼中變成了嘲笑的眼神。
他的平級在毫不掩飾的嘲笑他,他的屬官在偷偷嘲笑他,每個人都在嘲笑他!
“噗嗤~哈~噗~噗噗噗~”
蒙毅盡可能的憋笑,但看著趙高的模樣,蒙毅實在憋不住笑出了一連串屁聲。
而這笑聲也徹底引爆了趙高的羞恥心!
趙高很想低下頭回避旁人的目光,但趙高的自尊心又讓趙高不愿低頭表現出他心里的羞恥和難堪。
他只能攥緊攏在袖中的雙手,緊的將八根指甲刺進血肉之中,用痛苦壓抑羞憤,以平靜面對眾人。
“夫子!”
看著趙高這狼狽不堪的樣子,胡亥心生不忍,輕聲呼喚著想要跑到趙高身邊寬慰趙高。
但還沒等胡亥走出第一步,扶蘇便已拽著胡亥的肩膀將胡亥拉到自己面前。
低頭俯視著胡亥,扶蘇肅聲發問:“胡亥,汝可已知錯乎?”
胡亥恐懼的連連點頭:“弟知錯!弟知錯矣!”
剃完家師就不能再剃孤了哦!
扶蘇露出溫和的笑容:“善!甚善!”
“士季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p>
“今汝既已知錯,乃兄自當原諒汝的過錯。”
說話間,扶蘇伸手撫向胡亥的腹部。
胡亥下意識的往后回縮肚皮,卻還是被扶蘇摸了個正著。
不摸還好,扶蘇這一摸,五臟六腑的痛苦又襲上心頭,痛的胡亥臉色發白。
扶蘇溫聲發問:“痛嗎?”
胡亥:汝用了多大力氣汝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但還沒等胡亥說痛,扶蘇已經懇切的說:“乃兄實不愿毆弟?!?/p>
“汝不知,打在弟身,痛在兄心??!”
“然,乃兄更不能見弟成為一個不正直的人?!?/p>
“日后再欲欺騙旁人時,想想今日之痛,想想汝夫子光亮的頭?!?/p>
“定要三思而后行?。 ?/p>
胡亥看扶蘇的目光多了幾分震驚和茫然。
以扶蘇過往的表現來看,扶蘇這番話理應是扶蘇的真情實感。
但胡亥怎么聽這話怎么覺得味怪怪的。
合著孤被打了、孤的夫子被剃了光頭,孤還得感謝汝?
胡亥還真就只能垂首道:“弟受教!”
嬴政的直覺也覺得扶蘇的表現有點奇怪。
但那決絕的劍刃和數十根飄落的發絲不會是假的。
既然如此,扶蘇的表現又怎會是假?
嬴政反倒是希望扶蘇能學會作假演戲,如此一來,他與扶蘇之間又怎會屢屢爆發如此劇烈的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