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上了任,也不失言,隔上十來日,定要回村一趟。
回來得勤快不說,連馬車都懶得坐,硬是憑著兩條腿跑。
憑他如今氣息功底,身法一展開,連風都攆不過他。
只需小半日腳程,就能鉆進自家門樓,比起搭馬車來,能快出一大截兒。
來回時辰省了不少,自然就能多在家陪上半日。
這半日光景,對他來說,比縣里那把交椅還金貴。
爹娘健在,兄妹和氣,媳婦肚里揣著一個,院里還晃著一個。
清晨雞叫得熱鬧,傍晚爐火冒煙,一家子在眼前轉來轉去,說不出的踏實。
真要在這好光景里挑點毛病,怕也就是他那大兒子。
姜鋒年歲漸長,性子卻越發溫溫吞吞。
不像他爹小時候那般,一根棍子能挑翻雞窩,一口氣翻三道墻,鉆狗洞不帶擦泥的,滿村風響,人還沒影兒。
如今這小子倒好,一早窩在娘身旁聽大伯講書,一本正經得跟個夫子似的。
聽完書回屋,也不練棍,也不跑山。
只抱著他娘看的那幾本醫書,字還不識幾個,愣是能盯著圖看半天。
姜亮瞧著,心里便不免打起鼓來。
當年給這小子取名“鋒”,圖的就是他日后能刀鋒破陣、領頭沖殺。
誰知眼下這孩子倒也長得結實,腿腳也快,就是性子一天天往書房里栽。
這“鋒”字,起得怕是起歪了。
可這股子郁氣,他也不敢在爹面前露出來。
老頭子一向信那“順天應命”的路子,嘴一張就是“性命有數,何須強求”。
說得姜亮一肚子想說的,都給堵回肚子里去,只得自己偷偷摸摸想法子。
今兒哄一句:“兒啊,練功能長高,長得比爹還高”;
明兒又編句:“拳法練得好,一拳能打出糖來?!?/p>
說得口干舌燥,蹲下比劃、站起演示,連褲腿都蹭臟了,兒子卻只“哦”了一聲。
轉頭就又抱起那本厚得跟磚頭似的《本草圖解》,樂滋滋地翻著藥草圖,一步三晃地去了堂前。
還沒進門,就開始念叨:
“娘,我昨天看到一種叫‘土伏苓’的東西,跟蘿卜長得差不多……”
姜亮在后頭看得腦門發脹,心里直嘆。
這哪是“鋒”啊,分明是根字帶“土”,命里怕是長歪在藥田里了。
日子便這么水潺潺地往下流,沒聲沒響,卻日日有進。
李文雅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原先那樁功與煉心,自是收了幾分勁頭。
唯有那口吐納功夫,依舊晨昏不輟。
氣息調得圓了,底子扎得穩了,等到臨盆那刻,自然也多幾分底氣與把握。
李家那邊倒也周到,雖說離正月還有些時辰,已是早早派了兩個穩重的婆子,兩個手腳利落的丫頭過來伺候。
婆子干練,丫頭機靈,一來便把里里外外打點得妥妥帖帖。
安胎的藥材、滋補的吃食,也是一車車送來,連藥引都配得分門別類、清清楚楚。
好在姜家老屋地方寬敞,空著的屋子也不少,倒不覺擁擠,反添了幾分人氣。
姜義呢,是個閑得慣的人,成日瞧著大孫子在院子里跑來跳去。
心里頭還惦著那肚子里未露頭的小家伙,盼著再來一個,一左一右,滿院子撒歡。
正是怡然自得、茶飯添香的光景,誰知這添丁的喜氣還沒落地,先飄來一陣風聲。
那位劉莊主,終于還是回莊了。
風,是姜曦帶回來的。
說那劉子安今兒又拎了幾頭妖獸的筋骨血肉,送去今古幫里分了,叫弟子們拿去燉湯補氣。
姜義聽罷,手指微頓,心頭也跟著沉了一下。
這事兒,總歸躲不過。
早晚要來,遲不如早,總得有個了結。
小兒還在隴山未歸,他便先一步帶了閨女,拎著一簍靈瓜靈果,往劉家莊子走了趟。
莊子前院草木修整得極好,樹籬掐得齊齊整整,連犬吠聲聽著都透著幾分悠然。
劉莊主久走山林,腳底還沾著晨露氣,然則神情沉穩,面色溫和,身上不見疲憊,眉眼間倒添了幾分隱隱的定力。
兩個小的提著瓜果,嘻嘻哈哈,自個兒往后院跑了。
姜義則跟著莊主進了廳,落座飲茶。
兩人先揀些輕巧話頭寒暄,說起近來山中所見。
只說那三妖蹤跡難尋,搜了幾趟林子,也未曾摸出實數,只能多打殺些小妖,盡量壓制些勢頭。
來來回回兜了幾圈子,姜義才似不經意般,笑著拈了拈茶盞,道:
“前陣子村里娃娃們學坐功,倒也清凈不少。那《坐忘論》,當真是門好法子。神定氣靜了,連書都念得順些?!?/p>
這一句說得溫溫吞吞,倒像是閑談,可句尾略頓,緊接著又似不經意地補了一句:
“不過也聽人說過,祖上傳下的法子,多有門規。若是不小心傳了外人,輕則追責,重則……不死不休。也不知劉兄你們莊子,向來是個什么章程?”
話是問得松松軟軟,語氣卻收得緊,眉眼里藏著幾分打點。
倘若劉莊主真來一句“門規如山、功法外泄必清理門戶”。
那這事兒便只能爛在肚子里、封在家門外,連口風都不能帶出去半縷。
劉莊主聽罷,倒沒露出半點異色,反而輕輕一笑,笑意里含了三分隨和、七分老成:
“姜兄此言說笑了。我劉家雖算不得什么修門大宗,但祖上有訓:‘隨緣度人,積善為本’?!?/p>
“總不至為了幾篇法訣,壞了自家陰德?!?/p>
姜義聽著,心下終是松了半口氣,面上卻還不顯分毫。
沉吟一瞬,便喚了姜曦過來。
也不繞彎,只把她如何從劉子安那兒學了“意定法”,又擅自轉授給姜亮的事,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
原想著這一通交代,劉莊主就算再豁達,臉色里也該有點波瀾,起碼得皺皺眉、抿抿唇。
哪知人家聽得極穩,面上連紋路都沒動一下,仿佛早猜著這事會落到頭上。
只是微微側過頭,喚了自家兒子過來,聲音不高,卻攏得極緊:
“我與你說過多少回,那‘意定法’,不可外傳?!?/p>
語氣沉著,字句間不見怒意,卻帶了點板正家風的味道,分寸拿捏得極穩。
劉子安倒也不怯,站得挺直,眼神清明,回得坦然:
“爹是說不可外傳……可曦姐姐又不是外人。”
說話不緊不慢,落音時還轉過頭,朝姜曦望了一眼,那神情倒有點順理成章的從容。
劉莊主聽了,沉默片刻,忽而輕輕笑出聲來。
那笑不大,卻從鼻腔里漾開,像春夜酒后老樹下一聲低嘆,帶了點拿他沒法的意味。
隨即回頭看向姜義,手一攤,道:
“你瞧,姜兄,這便是兒大不中留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