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鋒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
那道白影在妖群中穿梭,一劍接一劍,劍光如霜雪飛舞,冷冽而孤絕。
只是終究寡不敵眾,衣袂翻飛間,幾道未斂的舊傷便隱隱透了出來。
像雪地里尚未覆盡的血痕,藏也藏不住。
三五個回合過去,她的步法已露疲態(tài),劍勢略緩,呼吸間透出幾分細微的紊亂。
那為首的狼妖卻越戰(zhàn)越是興奮,一雙碧綠的眼子里泛著淫厲之光。
瞅準她回劍的一瞬空隙,腥風霍地撲面而來。
那柄骨叉自斜刺里破空而至,直奔她肋下破綻,去勢陰毒狠辣,顯是早就盯死了這一點。
她察覺不妙,強提真氣回劍欲擋,終是慢了半息。
劍光遲,殺機已至。
那一刻,天地仿佛都被按了個靜字,連潮聲都屏住了呼吸。
姜鋒指尖一顫,心口像被人重重敲了一記。
動與不動之間,不過須臾。
可他終是再難按住。
那一聲“莫要插手”的叮囑,此刻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若是今朝袖手,今生怕都要道心蒙塵,夜夜夢中折腰。
“師兄,借劍一用。”
姜鋒聲音不大,可話音未落,他的手已探了出去。
“噌!”
一聲輕響,未等那人回神,劍已從背后抽出,寒光一閃,猶帶三分涼意。
他沒多言,袖中指尖輕點,一抹淡金符光貼上劍脊。
尋常鐵胎,霎時泛起層層白光,宛若初雪覆鞘,輕飄飄一層,卻叫人不敢輕視。
下一刻,衣袂一振,整個人已掠了出去。
如風入林,似雪落海。
破風聲里,只聽“叮”地一響,脆若玉裂。
那柄勢在必得的骨叉,就這樣被他這一劍架住了,寸許不得寸進。
對手是半步化形的狼妖,修為高他一籌不止。
可劍上有符,手下有意,心念澄明之間,這一擋,正好恰到好處。
他目不斜視,踏月而行,袍袖微揚,只低聲一句:“左三步。”
白衣女子聽得聲音,身形一震,像是認出了來人。
那一瞬的遲疑,終還是敵不過骨子里的本能。
她依言微移一步,腳尖方落,腳尖方落,便聽“轟”的一聲,方才立足之處已被狼牙棒橫掃而過,碎石迸飛,塵沙如雨。
姜鋒手腕微轉(zhuǎn),劍勢泠泠,如銀瓶瀉水,清光一繞,蕩開四下涌來的妖影。
寒芒所至,幾頭狼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腳下碎響沙沙,為兩人騰出一線喘息的空隙。
他仍背對著她,語氣不緊不慢:
“許久不見,小白。”
那白衣女子指節(jié)輕輕一顫,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
月光落在她素凈的眉眼上,清冷如昔。
只是那冷意底下,似有一池春水被風吹皺,泛起幾圈極淡的漣漪。
她終究沒應(yīng)聲,只是靜靜走到他身側(cè),與他并肩而立。
一柄霜華未褪的長劍,一口染血未干的長鋒,在月色中交錯成雙。
如同當年并肩踏雪的影子,落在風里。
有些話,不必問。
有些人,隔著千山萬水,聽一句喚,便知歸處。
那幾頭狼妖可不理什么人間舊事。
血腥味一濃,反倒勾得它們兇性更盛,喉間低吼連綿,步步緊逼,殺意比方才更急了幾分。
說來也怪。
姜鋒平日多守爐邊,看火候,理藥材,劍式照打,全憑例行公事,談不上幾分真章。
可今夜這劍,一出手竟覺順得很。
一口真氣自丹田升起,似久旱逢雨,通體而下,沿筋走骨,處處皆活,處處皆應(yīng)。
劍不求快,不求猛,卻總能落在那最要命的關(guān)口,一封一擋,恰到好處。
妖影撲來,勢猛如潮,卻總在他一劍之下,被卡了咽喉,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倒像是他那煉爐中的手法,不急不躁,卻能在須臾間,將火候拿得死準。
而他身側(cè)的小白,劍意卻恰恰相反。
她仍是那柄雪中寒劍,鋒銳照人。
雖失了些血,步伐輕亂,可一身劍勢卻未衰幾分。
姜鋒在側(cè),為她引出那口“氣”,她便再無后顧,劍下只顧快狠準,將那“凌厲”二字,揮灑到極致。
二人之間,不必言語,甚至不必對視。
他劍鋒一偏東,她寒光已落西。
他腳步微移半寸,她身形便沉入半步,將那空門封得死死,轉(zhuǎn)守為攻,密不透風。
四目不交,心意卻早已扣緊一線。
一動一靜,一張一弛,仿佛舊譜上的一對雙人劍舞,各守一式,卻又彼此成全。
那頭為首的狼妖攻了半晌,愣是咬不出半絲縫隙。
反倒被這不緊不慢的劍網(wǎng)攪得氣息紊亂,獠牙暗啞,一雙綠眸也漸漸泛起兇光。
終是忍不住,低吼一聲,妖氣炸作一圈灰浪,將林中落葉震得倒卷。
它豁出形體,猛地朝姜鋒撲來,架勢十足,顯是打定主意,先啃了這個礙眼的小道。
姜鋒卻不慌。
一手執(zhí)劍,平平迎上,連個風聲都未撩起。
另一手袖中輕揚,一道符紙破空而出,尚未誦念真言,竟自迎風化火,化作一道灼灼光芒,直撲狼妖面門。
那妖猝不及防,綠眸中登時閃過一絲駭色,身子一偏,欲閃不及。
可它背后,那道一直不言不動的劍光,已悄然封住了退路。
小白出劍無聲,角度之刁,時機之準,分毫不差。
不快不猛,不驚不擾,卻恰恰落在咽喉正中。
劍入喉間,只是一聲悶響。
無聲無息。
只有一串熱血,從那狼妖喉中噴薄而出,在月色下灑作幾點斑花。
那妖身形微僵,綠眸中一絲光亮緩緩熄滅,似是還未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池。
下一瞬,龐然軀體轟然跪地,塵土四起。
樹倒猢猻散,這理放在妖身上,也無二致。
余下幾頭小妖見頭領(lǐng)死得干脆利落,連尸骨都還帶著余溫,登時做鳥獸散,連虛晃一招的膽都無。
怪叫一聲,便一窩蜂鉆入林中,風都不回帶。
只是它們快,還有人比它們更快。
天師道諸人早守在外圈,先前不動,不過是守著規(guī)矩。
如今姜鋒既已出手,那些逃竄的妖物,自是一個也留不得。
四下一陣劍光乍起,寒意如霜,幾道身影掠過林影之間,只聽幾聲短促的慘嚎,響起,又落下,零零星星,未起波瀾。
血腥氣順著夜風悠悠蕩開,涼意透骨。
姜鋒隨手一抖,劍花挽起,將劍上殘留的幾滴妖血一抖而盡。
覆著符光的霜華也在此刻悄然散盡,露出原本那柄老老實實的鐵劍模樣。
他垂劍而立,低頭輕搓著符紙燒盡的灰痕,神色間帶了些遲疑,似覺那符發(fā)得有些古怪,卻未出聲。
小白立在一旁,劍還握著,胸口微起微伏,顯然方才那一場拼殺,也耗去了不少真氣。
她卻未出聲,只轉(zhuǎn)身走向那具橫臥的玄龜。
那龜癱在沙上,四肢攤得像幾片濕泥,殼上裂紋猶在,像是剛被劫過一場。
小白抬手,在它背上輕輕一拍,動作溫柔得不像是慣使快劍的人。
“沒事了。”
聲音輕得很,像是怕驚了月色。
那玄龜慢吞吞探出腦袋,豆大的眼睛里竟見幾分人意,濕漉漉的,滿是感激。
它對著二人緩緩點了三下頭,這才四肢并用,笨拙地朝海邊爬去。
海水在月下泛著微光,一波一波,像銀絲纏著龜影,慢慢將它吞沒。
潮聲起落,拍著礁石,也拍著兩人之間的沉默。
姜鋒這才轉(zhuǎn)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不動,只嘴角挑出一絲似笑非笑,像是打量一件許久未曾上手、卻仍認得紋理的舊物。
“長高了。”
言簡,意賅。
月色如洗,攏在她眉眼上,把人映得更白了幾分,唇上沒了血色,只余一層清霜似的冷意。
顯然方才那陣惡斗牽了舊傷,氣血還未歸元。
她也在看他。
那眼神里藏了許多層,有重逢的意外,有并肩時的安穩(wěn),也有一道極輕極淡、卻始終拂不去的疏離。
“你……”
她喉頭微動,像是想問些什么,卻終究沒能尋出一句合時的問法,話在唇邊轉(zhuǎn)了個圈,又咽了回去。
姜鋒卻像沒聽見。
只低頭扯了扯衣角,隨手理了下袖口,嘴角掛著笑,語氣卻像隔壁許久未打照面的舊鄰:
“傷得不輕。”
說著,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也沒遞過去,只一揚手,拋了出去。
“自個兒煉的,藥不怎么好看,也賣不上價,但治點傷還湊合用。”
語氣淡淡,不算體貼,也不見生分。
可那隨手一拋的動作,那瓶子飛出的弧線,卻像極了當年后山上,他丟過來的半塊烤紅薯。
像是換了年歲,換了立場,卻始終沒學會正經(jīng)一點兒。
女子下意識地接住,那瓷瓶入手冰涼,握在掌心里,不知怎的,竟覺微微發(fā)燙。
她抬起頭,唇角動了動,似還想問什么。
可姜鋒卻已轉(zhuǎn)身,朝那片礁石慢悠悠走去,背影疏懶,腳步穩(wěn)得很。
“我?guī)熼L在那邊,”他隨口說著,手一擺,連個眼角都未回,“信得過就來。總比你一個人在這兒吹海風強。”
女子立在原地,指間緊緊捏著那只瓷瓶。
望著那道越走越遠的背影,又望了眼前方影影綽綽的礁石,海風卷著潮氣從袖間吹過,一身冷意,吹不散心頭那點舊賬。
沉默了片刻,她終究還是抬了腳,輕輕地,跟了上去。
有些債,躲不掉。
有些人,也是。
二人一前一后,踏著月光下的沙礫,腳步不重,卻像把許多舊事一并踏進了這夜色里,風聲翻頁,潮聲低唱。
不多時,便到了礁石前。
鶴鳴山那幾位弟子已然聚起,只是都站得遠遠的,誰也未敢湊近。
人是站著,眼神卻紛紛揚揚,有好奇,有揣測,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靈微師叔仍立在最高處,夜風翻卷道袍,獵獵作響,襯得她那一身孤清越發(fā)分明。
目光卻并不曾在姜鋒身上多作停留,僅淡淡一掃,便落向了那白衣女子。
那眼神冷得很,冷得像初冬薄冰下的一泓潭水,靜得過頭,又帶著三分不動聲色的挑剔。
女子微微一怔,像是背脊突然被夜風掃了一記,身子一緊,指尖已悄然握住劍柄,握得發(fā)白。
方才才放下的那點戒心,竟又慢慢豎了回來。
那位自始至終未開口的重虛師伯,不知幾時已踱著步子從側(cè)方繞了過來。
他走得極慢,腳下無聲,一身灰袍曳地,恰好到了她跟前。
抬眼望來,那眼眸半瞇,渾濁中透著亮,像是覆著一層灰的老銅鏡,一照之下,卻將人看了個通透。
但繼而,他嘴角一翹,竟低低“呵”了一聲。
那笑聲不大,在這一片潮聲與夜風之間,偏就響得分明。
“丫頭,”他慢悠悠道,“你不是人。”
語聲不高,卻宛如井邊投石,乍起一圈圈漣漪,落在水面,也落在眾人臉上。
不少人面色微動,腳下悄悄挪了挪,像是夜風忽然大了幾分。
女子臉色倏地一白。
那股藏在骨子里的殺氣,被人冷不防從暗處挑了出來,如刀尖剜骨,叫她指節(jié)微青,握劍的掌心都在發(fā)顫。
姜鋒往前挪了半步,身子微一側(cè),恰好擋住她一半身形,像是無意,偏又分毫不差。
對著重虛師伯,他拱了拱手,聲音不重,語氣卻極平。
“師伯,她……”
“她也不是妖。”
重虛抬手,像拂塵一樣輕輕一擺,便將他的話截了去。
那一雙老眼依舊半瞇不睜,卻死死盯在女子身上:
“身上有水府正神的氣,骨里是真龍血,”他緩緩說道,語調(diào)松松垮垮,聽著像在說書,“只是道行嘛……火候還嫩著。”
“你這般在岸上打打殺殺,”重虛看著她,笑了笑,語氣卻涼得很,“是替你自家出頭呢,還是替這蕓蕓眾生,打抱不平啊?”
一句話輕飄飄落地,卻叫人無處避讓。
小白臉上的血色已退了個干凈,唇角沒半分紅潤,只余一層死白。
她盯著那老道,眸中那點戒心終于松了口縫,透出幾分藏不住的駭然。
這老頭不過瞥了她一眼,便把她的來歷血脈、根腳過往剝得干干凈凈,像捻灰搓塵,一點不剩。
這時,靈微師叔也踏風而下,身形似霜拂雪,悄無聲息,卻叫人避無可避。
她一掀袍袖,語聲極淡,卻帶著股寒意:
“私自離宮,攪動凡俗因果。你那邊的長輩,就是這般教你行事的?”
語氣不重,拿捏得極巧,不動怒,也未寬宥。
一個點破來歷,一個問罪出處。
幾句話來回,便把女子那點勉強撐起的心防敲得七零八落。
她咬著唇,沉默不語,指尖因用力過猛,微微發(fā)顫,連劍柄都握得發(fā)緊。
姜鋒夾在中間,額角忍不住隱隱作疼。
他輕輕嘆了口氣,拱手一揖,語氣里透著幾分無奈的調(diào)和:
“師伯,師叔,弟子與她……算是舊識。”
“她心性不壞,就是行事上……有點莽。”
“何止是莽撞。”
靈微師叔冷哼一聲,眉梢不動,語氣冷得像海底石。
“西海定海明珠受損,龍宮自身都難保。她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龍女,不安生守著水府修行,偏要跑上岸來逞英雄。若不是你今兒個正好多了這份閑心……”
她頓了頓,眼角一挑,那語聲便似利鋒初試,斜斜刺了過去:
“她這條小命,怕是早埋在這灘頭碎石堆里,連聲響都沒留下一點。”
“小龍女”三個字一出,姜鋒眼皮微微一跳,沒說話。
夜風翻了個面,像掀開簾子,將他心頭那團纏了多日的霧氣,一下吹得干干凈凈。
白日里那些半真半假的風聲,坊間傳得神乎其神的“西海異變”,還有小白那突兀的現(xiàn)身……此刻終于一線貫通,落了實處。
他緩緩轉(zhuǎn)頭,看了那女子一眼。
目光里沒什么驚訝,反倒添了幾分別樣的意味。
說不清,道不明,只藏著幾分舊時月色,一點夜雨殘痕。
怪不得,當年那一場夜雨,下得那樣急,那樣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