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尖輕輕一劃,朱紅的火漆應聲而裂,露出里頭幾張薄如蟬翼的信紙。
姜義將信紙抖開,目光掠過,紙上寫的,仍是意料之中那點洛陽城里的人情冷暖,雞毛瑣事。
信頭幾行,先是夸了姜銳,說他在洛陽軍備營中頗受器重,已算小有聲名。
又說文雅醫道越發精擅,前些日子進宮,為一位新寵的貴妃娘娘瞧了隱疾。
三劑湯藥下去,人便爽利了。
順帶著給太后也請了脈,開了副安神益氣的方子。
老太后用了幾日,說是夜里睡得安穩,也得了幾句賞。
姜義看得面色如常,只那眉梢,幾不可察地揚了一下。
那丫頭,倒是越發會鉆營了。
信紙翻過一頁,筆鋒一轉,字里行間的溫軟家常便淡了下去。
說是近來洛陽城里風聲緊,言及西北羌地,又起了些不安分的苗頭。
讓家中提前做些準備,總歸小心為上。
末了,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卻能透過筆鋒,看出幾分雀躍。
說若邊地真個起了烽煙,他打算請調隨軍。
若能途經左近,興許還能擠出些時日,回村里探望。
想來在姜亮心頭,也掛念家中久矣。
信至此,便完了。
姜義卻沒動,只將那張薄紙捻在指間,細細撫平,對折,再對折,動作慢得像是要把紙上的每個字都揉進骨子里去。
算起來,自那一紙調令將姜亮拔去洛陽,已是四五年的光景。
而這偏僻山村,雁過不回頭,自是久未踏返。
家中那雙兒女,怕是連自家爹娘的模樣都記不真切了。
只從旁人的三言兩語里,拼湊出個模糊的影兒來。
像是墻上褪了色的年畫,知道是那個人,眉眼卻早已瞧不分明。
他抬眼望了望天,天色晴好,日光不烈。
卻沒來由地,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落下時,院中熱鬧的雞群仿佛也靜了幾分,風拂竹影,輕響如濤。
待到天色擦黑,桌上還是那幾道家常小菜。
姜義在上首坐著,慢條斯理地剝著碟里的鹽水豆,筷子在空中一轉,不帶半分煙火氣地開了口:
“洛陽來信,說西北這邊,興許要不太平。讓咱們,早些預備著。”
話音落下,滿桌寂然。
正夾著一筷青菜的姜曦,手腕在半空微微一頓,隨即輕巧地將菜落入碗中,動作不見半分慌亂。
她低頭細細嚼了,咽下,才淡淡“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防務、人手、糧草、器械,這些年來操心慣了,早已在她心頭滾過千百遍,自有章法。
屋外風起了,卷著幾片枯葉打在窗欞上,發出些許輕響,旋即便又靜了。
日子還是老樣子,水一般從指縫間流走,不快,也不慢。
清晨雞鳴,午后犬吠,院中孩童的書聲與笑鬧聲,將這方小小的天地填得滿滿當當。
仿佛只要院門一關,外頭的風波便再也透不進一絲一毫。
如此,又是半月過去。
這一日,日頭暖得乖巧,曬得人骨頭都有些酥軟。
姜義斜倚在廊下的老竹椅里,雙目微闔,椅子“吱呀”作響,悠悠地晃著,像要把人晃進一場舊夢里去。
院外,忽有車輪碾過碎石小徑的聲響傳來,不疾不徐,卻一記一記,沉沉地壓在人心上。
不多時,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踏入進來,躬身遞上一封信。
姜義眼皮微掀,半睜不睜地掃了一眼。
落款還是那熟悉的名字,可火漆印處,朱紅的“洛陽”二字,已換作了墨色的“涼州府”。
他指尖一頓,那雙總慢悠悠的眼里,終是泛出一絲波瀾。
自那小子去了洛陽,信本就來得稀罕,三月一封是常事。
這才半月,便又來信,還是從涼州來的,怕不是尋常事。
他接過信,面上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指間的力道卻險些收不住,將那封皮捏出了一道細微的折痕。
火漆一挑,信紙展開,確是姜亮的筆跡。
只是字鋒比往常硬挺了不止一分,筆劃間自有股倉促的銳氣,將往日那點洛陽城里養出的閑散意味,沖刷得干干凈凈。
信上無半句廢話,三言兩語便將事情剖白。
原來上一封信才走沒幾日,軍報便拍上了洛陽案頭。
西羌諸部,在燒當部牽頭下又鬧騰起來。
這回連帶著北邊的匈奴也攪了進來,狼狽為奸。
涼州、并州一線,已是烽火連天。
姜亮這小子,心里早就存了請纓之意。
恰好涼州那頭,也惦記著他那條“隴西一棍”,在羌人地界上好使。
公文一遞,調令飛發,連夜便上了路。
順道上路過山林,把大黑也一并捎上了。
只是戰事催人,涼、并邊界離這隴西尚有一程,實在擠不出空閑回家省親。
信的末尾潦草,只道望父母勿怪,待他日凱旋,再叩首膝前。
字里行間,那點子少年人的意氣風發,終是壓不住幾分愧色。
隨信來的,還有滿滿一車物事。
車簾掀開,藥香、墨香、胭脂香混著一股子風塵氣,兜頭撲面。
給姜義的,是一壇封得死緊的虎骨酒,一套上好的狼毫文房。
給母親的,是幾匹時興的云錦,一盒宮里才出的駐顏丹藥。
車廂最里頭,用厚布裹得結實,是給那雙兒女的。
一桿沉甸甸的鐵木短槍,槍頭未開刃,槍桿上歪歪扭扭刻了個“欽”字。
一張小巧的牛皮弓,弓背嵌著綠松石,像極了小姑娘明亮的眼睛。
此外,糖人畫本,糕點新衣,塞得嚴嚴實實。
大哥的,小妹的,連那尚未過門的妹夫劉子安也有一份,心思之細,滴水不漏。
這一車人情,便是一個“家”字。
人不在,便用這些物件填著,填那些日夜的空,也填他自己那份回不來的時光。
姜義負手立在廊檐下,靜靜看著車夫將東西一件件搬進屋,看不出個喜怒來。
直到最后,他才動了。
他走下臺階,親自將那壇虎骨酒抱了起來。
壇口封得死緊,入手卻沉,壓得他那雙常年不見波瀾的手,指節微微發緊。
他沒說話,只抬眼望了望那封攤在桌上的信,又望了望西北天際。
那里的天色,似乎比院子里要沉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