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話鋒輕輕一挪,便問起另一樁不甚相干的舊事。
“你可還曉得,大黑如今落到何處去了?”
姜亮的虛影微不可察地一滯,隨即搖了搖頭。
那本就飄忽的形影,又淡了幾分,意念里帶著些許茫然。
“孩兒不知。只記得沙場昏死前,恍惚聽得一聲雞鳴,爾后人事全無,再醒轉(zhuǎn)時,已是魂落幽冥?!?/p>
姜義聞言,眸光微動,卻不看他,只盯著那從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徐徐道:
“軍中戰(zhàn)報上,倒是寫得明白。若非那黑廝從死人堆里將你叼出來,一路馱回了軍中,你那口氣,怕是撐不到長安的?!?/p>
話音落下,姜亮的虛影微微一震。
他與那黑廝相處經(jīng)年,是沙場上過命的交情,本就存著幾分香火念想。
如今得了此言,心頭更是百味翻涌,只覺欠下了一樁天大的人情,卻連句謝,都尋不著主家去說。
姜義見他這模樣,便知他是真不知情,也就不再多問。
那陣子他昏迷不醒,涼州羌亂已平,燒當(dāng)部更是煙消云散。
大黑的用處,自然也就淡了。
燒當(dāng)部沒了,這世上,也沒什么人能再忌憚威脅到它。
想到此處,姜義心里那點掛礙便散了。
只要它不做惡事,不壞了姜家的名聲,便由得它去罷。
次日,姜家課堂重開,只是地兒挪到了新起的祠堂里。
姜明不在,講經(jīng)的便換成了姜義。
說起學(xué)問,自比不得大兒那般淵博。
可要教姜亮,再帶上姜欽、姜錦兩個毛孩子,卻也綽綽有余。
于是這祠堂里,便有了番稀罕景致。
兩個半大的娃兒正襟危坐,書聲瑯瑯。
供案上一方黑漆牌位靜立,牌位前那縷似有若無的青煙里,一道虛影也端坐其間,竟比誰都聽得仔細。
一堂課畢,兩個小的就被攆去了古今幫。
姜曦待這兩個侄兒侄女,也像是換了一個人。
往日的溫言軟語全收起來,剩下的,只有一張冷俏的臉,和愈發(fā)嚴苛的拳腳章程。
稍有懈怠,昔日那個見他們磕著碰著都要心疼半天的溫婉小姑,如今卻柳眉一豎,冷冷撂下一句:
“練不好功,就一輩子別想見你們爹?!?/p>
這話可不是嚇唬。
他們雖還不大懂什么叫神道香火,卻也隱約明白了,要想見著爹爹,就得聽話,就得爭氣。
于是練得格外賣力。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溜過去,似溪水繞過青石,無聲,卻自有脈絡(luò)。
轉(zhuǎn)眼大半年,姜欽、姜錦兩條小胳膊小腿,早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不到九歲的年紀,已踏進那精滿氣足的門檻。
按著早先的想法,練到這一步,該是收拾包裹,往洛陽去尋爹娘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姜亮已不在洛陽。
他們那二哥姜銳,今年也才十四,正跟在那位護羌校尉麾下熬資歷,眼下還顧不得。
于是姜義將兩人留在村中,一邊打磨筋骨,一邊跟著研習(xí)《太上老君說常清凈經(jīng)》。
好叫他們早日神魂明亮,在香火霧靄間,能真切瞧見自家爹爹的模樣。
姜明的下落,卻依舊杳如黃鶴,也不知跑去哪個山高水遠的犄角旮旯里還人情。
這一日,祠堂課畢,眾人正要散去,姜義剛起身,身后供案上忽然傳來一道意念。
“爹,且留步。”
姜義回身望去,只見供案上的虛影,比半年前已凝實許多。
青煙間,已不是純粹的虛無,隱隱泛著暗沉的土黃,似新泥初塑,有了幾分人味。
那張臉,也漸成模樣,五官清晰,甚至帶著細微的神情。
這半年的香火供奉,終究是沒有白費。
“何事?”姜義語氣淡淡,隨口一問。
姜亮的意念微微一暖,帶了幾分笑意:“鋒兒昨日,給文雅去了封信?!?/p>
李文雅早在姜欽、姜錦回鄉(xiāng)那年,便已精滿氣足。
臨行前,也學(xué)了那門觀想法。
如今七八年過去,每日修持,算是勉強摸到了神旺的門檻。
在洛陽府邸中,她也設(shè)了座家廟,香火不斷,姜亮的意念自然通得過去。
如今他神魂寄于香火,長安、洛陽、兩界村三處,不過一念之遙。
傳句話,帶個信,倒比往年那快馬驛站還要方便快捷些。
姜義眉梢略動,并不插話,只等他往下說。
那道已厚重幾分的虛影,在香火里微微一拂,意念便接了上來:
“鋒兒信中說……想去西海求親,問問家里可有什么見教?!?/p>
姜義聞言,微微一怔。
是了,自家這個大孫兒,眼看就要滿了十七,按著此間的規(guī)矩,確是該操心親事的年紀了。
只是這樁婚事一提起來,他也覺得有些棘手。
以姜家眼下的光景,要往西海龍宮去提親,還真是有些……找不準門道。
家中如今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眼前這個做了鬼神的兒子。
長安城感應(yīng)司都司,聽著倒不小的名頭。
但莫說長安如今只是一座尋常大城,便是再等上些年頭,真封成了都城。
這般職位,拿去西海龍宮面前,也壓不住幾分浪花。
更何況,這小兒如今還出不得長安,連個撐門面的行禮都去不得。
姜亮自是瞧出父親的心思,那張才有了幾分人樣的臉,淡淡漾出一絲笑來,意念里添了幾分輕快:
“爹爹不必?zé)n,鋒兒這小子,自個兒早籌算停當(dāng)了。”
話到一半,他頓了頓,像是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這小子也真是的,這么大的事兒,愣是沒同家里透個氣。他啊,早在大半年前,就被當(dāng)代天師收為了親傳弟子了。”
姜義聞言一怔,那雙素來古井無波的眼里,終于有了些實打?qū)嵉南采骸熬褂写耸???/p>
“我也是這回看了信才曉得。”
姜亮這才慢悠悠笑道:“大哥先前為了我的事,跑了一趟鶴鳴山,將我昔年用的那根棍子,與那五個銅環(huán),都交給了鋒兒?!?/p>
“鶴鳴山上幾位道長一見那棍子,都搶著要收鋒兒為徒,吵得不可開交,鬧到最后,竟驚動了天師?!?/p>
姜義聽到這兒,心里已有幾分盤算。
果然,姜亮嘴角一彎,接了下去:
“結(jié)果啊,天師他老人家公道得緊,兩邊都沒幫,鋒兒卻偏就成了他的親傳?!?/p>
“如今,也是天師開了口,要親自替鋒兒去提這門親?!?/p>
姜義一聽這話,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淞说亍?/p>
天師親傳的身份,自然配得上那西海龍女。
更何況,西海就在前陣子,還欠著鶴鳴山老大一份人情。
鋒兒與那龍女青梅竹馬,兩情相投,如今又有天師親出面。
這樁親事,十成里怕已有**成了。
姜義又問,要不要操辦一番,如何布置。
姜家二房這一門,情況確實有些特殊。
一個在長安當(dāng)著陰神,一個在洛陽當(dāng)著差。
真要熱熱鬧鬧地操辦,怕也只能在這兩界村里擺幾桌酒。
那虛影里的意念,便又傳了過來:
“鋒兒在信中說了,西海先前遭逢大難,元氣未復(fù),不好太過張揚。若是家中應(yīng)允,他們便在鶴鳴山上簡單成婚,不必大操大辦,待婚后再攜新妻,回村里來拜會二老?!?/p>
姜義素來不拘這些虛禮,當(dāng)即便點了點頭。
只是心里頭,多少還是有些不甚真切。
自個兒一個田間地頭刨食的老農(nóng),竟就這么著,與那四海龍宮攀上了親,稀里糊涂還成了西海龍王的長輩。
命運二字,果真最難琢磨。
念及此,姜義忽又想起一樁事來,便問:
“對了,西海那位三太子,如今怎么樣了?你那邊可有消息?”
雖知那小白龍應(yīng)當(dāng)無恙,可眼下既要成了親戚,多問一句,總不為過。
自家這小兒如今也是一方神祇,打聽些神仙間的消息,想來也不算難。
姜亮的意念帶了幾分篤定:“這事,在神仙里頭,早不算秘聞了?!?/p>
“西海龍王上天請罪,告了小兒忤逆,那敖烈已被緝拿歸案,判了三百棍,不日遭誅。”
說得輕淡,像是隔岸風(fēng)聞。
又恐父親不曉其中關(guān)節(jié),便加了一句:
“聽城隍爺?shù)囊馑迹@其實是保下來了。
“若玉帝真要誅他,當(dāng)場就得押去剮龍臺。如今判三百棍,每日打一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便是給了西海龍王三百年光景,好讓他去尋門路,將功折罪呢?!?/p>
姜義心里早有數(shù),聞言只略一點頭,又似閑閑地道:
“這位……小侄,也是個有造化的。你若有機會,也可關(guān)照他一二。”
話說得隨意,他心里也明白,以姜亮這剛立穩(wěn)腳跟的身份,要去照應(yīng)那等人物,未免力有未逮。
姜亮只是笑著點頭,應(yīng)了。
那道虛影便漸漸淡去,算是作別了。
如此又是月余過去。
這一日,姜家祠堂的早課上,卻少了個最惹眼的聽眾。
一直到日頭偏西,那供案上的香火才重新有了動靜,姜亮的神魂慢悠悠飄了回來。
姜義上前一步,還未開口。
姜亮那張愈發(fā)真切的臉上已堆滿笑意,意念里壓都壓不住的喜色:
“是鋒兒攜著新婚妻子,來長安見我了。一時高興,早課便錯過了?!?/p>
又說按著規(guī)矩,小兩口拜過了他這個做爹的,下一程,便是要去洛陽拜見母親,而后再回兩界村。
姜義聞言,臉上也露出幾分笑意,淡然道:
“你如今能自由走長安洛陽,讓他們徑直去洛陽就是,何必多繞一程?!?/p>
“孩兒一開始也這么說。”姜亮笑里帶了些無奈,“可那敖玉有個姑父,正是長安城外的涇河龍王。橫豎要去拜會一二,也就順道到城隍廟里,替我上了炷香。”
姜義聽得“涇河龍王”幾個字,心頭微微一愣。
這茬,他倒真給忘了。
涇河龍王那老倒霉蛋,可不正是西海龍王的妹夫,敖烈、敖玉的親姑父么。
他慢條斯理地,把那段前塵舊事在腦海里又溫了一遍。
這才抬眼望向供案上的虛影,似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小白,可曾提過,她與這位姑父……情分如何?”
姜亮虛影微一怔,像是納悶老爹為何多問,仍如實答道:
“鋒兒倒是提過一嘴,那位涇河龍王與敖玉的姑姑,早些年便鬧翻,連帶著與西海龍宮也斷了來往。這回前去,不過是晚輩顧個禮數(shù),走個過場罷了。”
姜義聞言,眉心微動,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又問:
“那涇河龍王,如今在長安城近旁,算得上個什么身份地位?”
姜亮答得頗淡:“俗話說,八水繞長安。當(dāng)今長安水府,以渭河為尊,城左近的行云布雨,也多歸渭河龍王管。各處廟里,主要供的也是他。涇河龍王不過旁供,香火零星,說起來,倒與孩兒如今在城隍廟里的位置,大差不差?!?/p>
姜義聞言,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頓時來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
旁人或許不知,他心中可是有數(shù)。
如今的長安,只是一座尋常大城;如今的涇河,也只是長安周圍的一條尋常河流。
可幾百年后,長安會成為整個南贍部洲的焦點中心。
涇河龍王,也會一躍成為手握長安風(fēng)雨的八河都總管,享用著僅次于四海龍王的香火供奉。
這可是一樁不可多得的……撿漏機會。
最要緊的是,那位如今還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水府里的涇河龍王,到時候……
必死無疑。
思及至此,姜義那張刻著風(fēng)霜的臉上,便斂去了方才那幾分閑散,肅重了些。
他盯著那供案上愈發(fā)凝實的虛影,沉聲問道:
“日后鋒兒與小白有了娃兒,那便也是個半龍之體。你可有幾分把握,讓那娃兒……入得了水府,在涇河龍宮里,也躋身個位次?”
這話問得突兀,也問得有些遠。
那道已有了幾分人樣的虛影,聞言也是一怔。
似乎沒料到自家老爹的心思,已經(jīng)飄到了孫輩的差事上頭,而且點的還是那座香火零散的涇河水府。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自己那方新得的神道天地里,掂量了一番這樁事的分量。
須臾,那道意念才重新傳了過來,帶著幾分從容,幾分身為神祇的底氣:
“爹爹想得是遠?!?/p>
他先是這般應(yīng)了一句,才不緊不慢地接著道:
“若真有了孩兒,那也是西海龍宮正經(jīng)的外孫,身上淌著一半西海的血脈。單憑這份出身,莫說是小小的涇河,便是往那東海、南海去,謀個閑職,也不是難事。”
話鋒一轉(zhuǎn),又落回了長安這片地界:
“何況,孩兒如今忝為長安感應(yīng)司都司,城中大小水脈,總歸要賣幾分薄面。那涇河龍王更是娃兒姑公。若只是在涇河水府里尋個差使,想來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