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話說得輕描淡寫,自覺只是個地名,當無妨。
哪知這簡簡單單幾個字,落在姜義耳里,卻宛如平地里轟的一聲焦雷。
嘴里的飯忽然沒了滋味,細嚼慢咽也索然無味,連那雙竹筷都似生了幾分分量。
東勝神洲,傲來國。
這名字,他心里再熟不過。
前世零散的記憶,于此刻悄然串成一線。
他不只曉得大兒要去何方,甚至隱約也猜到了此行所為。
畢竟,那位后山的……一旦遭了劫,余下的猴子猴孫過得,可謂不大好。
這一念起,心頭因兒子遠行生出的尋常擔憂,反倒被另一種更厚重的情緒壓了下去。
其實這些年里,他始終弄不明白,大兒與后山那位,究竟是何關系。
師徒?忘年之交?抑或只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送些吃食酒水解悶,那位便指點些修行上的法門作為回禮。
這幾種猜測,在他心里盤桓了二十余年,始終沒個定論。
如今,這樁懸了多年的心事,總算是落了地。
無論先前是何等關系,此番既動了念頭,要去那傲來國,庇護那幫猴子猴孫,這份情義,便算是坐實了。
自此之后,便是雷打不動的自己人了。
況且,他也清晰地記得。
那一方山水,本就是十洲祖脈,三島來龍,世間罕見的洞天福地。
大兒若真去了那方,對他日后煉精化氣的修行,也定然是大有益處。
思及此,姜義自是沒再多說什么。
柳秀蓮坐在一旁,卻是聽得云里霧里,只當那是個遠極的去處。
心里想著,兒子大了,總歸是要自個兒闖蕩,便也沒阻攔,只在一旁絮絮叨叨:
“那傲來國……遠不遠?路上可還太平?”
“出門在外,衣衫要勤換,別貪涼,也莫省那幾文客店錢。”
話語瑣碎,盡是尋常人家母親,對遠行子嗣的掛念。
姜明自是含笑聽著,只是點頭一一應下,未再多作分辯。
一頓飯,就在這般煙火與關切交錯的氛圍里,靜靜吃完。
夜里歸房,燈火豆大。
金秀兒正將幾件漿洗過的青衫,迭得齊整,又妥帖放進行囊。
見了姜明進來,這才抬眼一望,眸光在火光下溫潤如水。
“這件夾了薄棉,帶著吧,傲來國靠海,只怕夜里濕寒。”
她將一件衣衫撫平,輕聲道。
似是對那傲來國,比家中旁人更了解幾分。
姜明走上前,自后攬住她,下巴輕擱在肩窩,嗅著發間淡淡皂角香。
“我不在,家里要累你了。”
“說這些作甚。”
金秀兒手里仍在迭衣,卻身子微微軟了些,靠在他懷里,“家中有爹娘有妹妹,我不過照看著鈞兒,不算辛苦。”
她頓了頓,輕聲道:“只是不知……你此行去了,可會有兇險?”
她到底不是尋常婦人,知曉丈夫這一身本事,去的也絕非尋常地方。
“無妨。”
姜明笑而不答,語氣淡淡,卻帶著安穩:
“不過是去故人門下,理些舊事。快則一年,慢則三五載,必定歸來。”
他將她手里的衣衫放下,轉而執住她的手。
那雙手因常年勞作生了薄繭,卻溫暖厚實。
“鈞兒睡了?”
“嗯,剛睡下。今日跟著阿爺念書,困得很。”
姜明牽著她,走到床邊。
小家伙睡得正香,臉頰紅撲撲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胸膛起伏安穩。
姜明俯身,在額上輕輕一吻,又替他掖好被角。
這一夜,夫妻二人沒再多說什么修行、前路之類的話。
只如尋常人家那般,就著昏黃的燈火,閑話家常,直到夜深。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未透亮,一家子便都照舊起了。
祠堂里,姜明為爹娘、弟妹與幾個小的,上了最后一堂課。
今日說的并非什么玄門妙訣,只是細細叮囑,哪幾本書該熟讀,遇了疑難該如何解,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總綱。
條理分明,聲調平穩,竟與往日無甚分別。
課畢,他便不再多留,已換上一襲半舊青衫,肩上只搭了個布包,里面不過幾件換洗衣裳,再無長物。
辭過家人,徑直踏上東行的村道。
村口霧氣茫茫,那襲青衫漸漸遠去,終成一點墨痕,沒入白霧里。
眾人這才散了,只余姜義轉身,獨自回了祠堂。
漆黑的香案上青煙裊裊。
牌位前,姜亮那道愈發凝實的神魂,尚未散去,似是在等他。
“你可知曉,你大哥此去,究竟為何?”
姜義負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牌位,語氣淡淡,不曾看他。
這小兒子,如今也算是個神仙了,而且在長安那等消息靈通的大城多年,對于這天上地下的事,總該比他曉得多些。
便是后山那位的事,想必也不再像當年那般,全然蒙在鼓里。
姜亮那一道神魂虛影,聞言略一遲疑,身影微微一晃,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
“……倒是知道一些。只是大哥吩咐過,此事莫要外傳,便是與家里人,也不好多言。”
語氣輕緩,話里卻帶著幾分無奈。
姜義聽罷,嘴角卻牽出一絲似笑非笑。
里頭有自嘲,也有幾分欣慰。
這小兔崽子,這么多年了,終究還是一如往昔,聽大哥的,比聽他這個當爹的還要多些。
他也不再追問,只淡聲道:
“罷了。日后若在長安城隍廟里,聽見你大哥的消息,記得捎個信回來。”
姜亮這回自是應得爽快:“爹放心,孩兒自是省得的。”
姜義這才轉身,牽起一直安安靜靜候在門外的小孫兒,慢悠悠往山腳家里走去。
晨光正好,爺孫倆的影子,被拉得細長,仿佛一筆淡墨潑在地上。
進了院,正見金秀兒從果林里出來,手里拎著個碩大的竹簍,里頭各色靈果堆得滿滿當當。
紅的欲滴,青的帶翠,在晨光下泛著一層瑩潤的光澤。
“爹。”
金秀兒見了他,輕聲喚了一句。
姜義只點了點頭,目光在那滿當當的竹簍上不著痕跡地掃過,未曾多說。
牽著孫兒回屋,隨手取了本閑書翻開,一邊淡淡指點那小不點如何吐納,如何引氣。
“阿爺,鈞兒的氣,走到這里就走不動啦。”
小家伙折騰片刻,忽然皺著眉,指著小腹下三寸,神情極是認真。
“不急。”姜義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氣如流水,水遇頑石,繞開便是。你且記著那份感覺,多試幾次,自然就通了。”
到晌午時,柳秀蓮備齊飯菜,金秀兒則端上來一盤清洗過的靈果。
只是那一盤里,只堪堪七八枚。
雖也是品相上佳,可比起先前摘回的那滿滿一簍,無論數目還是品相,卻都差得遠了。
姜義掃視了一眼,神情默然,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也未多說。
自顧自吃了飯,便回了屋里小憩。
榻上才躺下不久,屋外便傳來些細細的聲息。
那是小孩子刻意放輕了腳步,卻又控制不好力道,壓不住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在姜義這般修為感知中,自是清晰得宛如耳語。
姜義未曾動彈,連呼吸的節奏都不曾改,只是放開心神,默默感應。
果然,是那熟悉的小氣息。
姜鈞如今才三歲出頭,手里卻提著個小竹籃。
籃里放的,正是那一簍里最精挑細選、靈氣最盛的果子。
小家伙力氣不濟,提著籃子走得一搖一晃,腳步卻極穩。
那小小的身影,透著一股子與年紀不符的執拗。
去的方向,正是后山。
那一副模樣,恰如當年他爹一般。
姜義靜靜感知著那氣息,一步一步,熟門熟路地進了林子。
直至被山中屏障遮住,再也捕捉不到分毫,他才緩緩收回心神。
他依舊躺在榻上,閉著眼,只是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欣慰的笑意。
言傳身教,后繼有人。
姜家這一脈香火緣分,總算是未曾斷絕。
……
姜明離家以后,姜家祠堂里的講學,自然又落回到姜義肩上。
以他如今的道行,雖已教不了姜曦、劉子安這等已摸著門檻的后輩。
但教教幾個孫輩,還是綽綽有余的。
只是這回,蒲團上聽講的人里,又多了兩個面孔。
大兒媳金秀兒,和那剛學會滿地亂跑的小鈞兒。
金秀兒依舊是那般安安分分的性子,每日來時,便尋個角落,安安靜靜坐下。
聽懂了的,便默默低頭記下;聽不懂的,也只是輕輕蹙眉,自個兒回去琢磨,從不多言。
小鈞兒可就安分不來。
聽講時搖頭晃腦,屁股在蒲團上扭得像條小泥鰍,坐不大住。
偏生記性極好,常在第二日趁著旁人不注意,奶聲奶氣地湊過來,指出阿爺昨日講經里的某個錯漏之處。
姜義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笑搖頭,伸手在孫兒頭頂揉了揉,嘆道:
“說得是。阿爺老了,總拿舊法子教人。”
他心知這小孫兒年紀雖小,卻是早非常人,便也笑著虛心受教。
這般一來一往,倒讓他自家修行中的幾處偏頗漸漸撥正,神魂更覺清明,竟得了幾分意外的益處。
日子便這樣滴水般過著,不緊不慢。
春去秋來,院里的石榴樹開了花,又結了果,果子熟透了掉在地上,也無人去拾。
轉眼,又是大半年光景。
姜明那頭依舊是杳無音訊,姜義連大兒到底到了沒到那傲來國,都無從得知。
這一日,仍是天光初照,一家人聚在祠堂里。
課業未開,供桌上姜亮那道神魂,卻是忽地一晃。
只見他那虛影搖搖晃晃,臉上帶著幾分壓不住的喜氣。
不等姜義發問,便已主動開口,聲音里透著一股子輕快:
“爹,娘,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一家子人聞言,皆是一怔。
只聽姜亮接道:“是鶴鳴山那邊,你們那大孫兒姜鋒,昨日終于遞了封信來。”
他故意頓了一頓,像是要將那喜氣醞釀得更足一些,方才朗聲道:
“就在數日前,你們那孫媳婦敖玉,在鶴鳴山上順利誕下一子!”
此言一落,滿室寂然。
隨即,只聽柳秀蓮一聲壓不住的低呼,驚喜里帶了幾分顫意。
這半帶著西海龍族血脈的娃兒,算來便是姜家頭一位正經的曾孫。
姜義眼中也透出幾分欣慰。
姜鋒與敖玉成親已有四五年光景,先前一直未曾傳來喜訊,姜義嘴上不說,心里終歸是有些掛念。
畢竟龍族與凡人結合,本就多有不易。
現在看來,多半是與敖玉龍族的身份有關,也不知這小家伙,究竟在娘胎里待了多少個月頭。
不過如今總算是有了好消息,姜義心中那點若有若無的陰霾,也就跟著散了。
他那張素來平靜的臉上,眼角紋路都仿佛舒展開去。
柳秀蓮卻早已按捺不住,幾步迎前,沖著姜亮那道虛影連聲追問:
“那……那孩子,可取了名兒?什么時候能抱回來,讓老婆子瞧瞧?”
姜亮笑意盈盈,接著道:
“鋒兒說,這孩子一半龍族血脈,天生與水有緣。取名里便添了幾分水意。他又念著當年大黑護我的情分,遂給孩子取了個單名,喚作姜鴻。”
“姜鴻……鴻鵠之志的鴻?”
柳秀蓮口中反復咀嚼,面上笑開了花,“好,好名字!”
一家子喜氣洋洋,講完課業,自是要好生慶賀一番。
就連閉關多日的姜曦,也被從屋后拉了出來,好好補了一頓靈雞湯。
自從半年以前,兩界村那夜血雨腥風,古今幫折損慘重。
她身上那股子散懶勁兒,便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此后發憤圖強起來。
那對雙胞侄兒侄女,如今也快滿了十三,比她當年坐上副幫主位時,還要大上一些。
在這半年里,已慢慢接手幫中事務。
處事雖還顯稚嫩,卻也叫她與劉子安兩個,從瑣碎里的幫務中解脫出來,得以靜心修行。
姜曦便一頭扎進屋后樹屋,借那水木靈氣,靜心凝神,或淬煉筋骨,或研讀經籍。
論起資質悟性,她本就遠勝過自家老爹。
加之這些年隨大哥聽經問道的積累,如今再看,她竟已隱隱走在姜義前頭,神魂清明,鋒芒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