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眠金魚 1 干涸春夜（1）

《好眠金魚》

文/吃一首詩

6.17.2025

0.1

李勤郵箱收到一封匿名信件。

“李老師，你這樣的女人懂什么是情|欲嗎？”

第一行字，看得她目光燙了一下后飛快離開，下意識蓋上手機瞥回答辯中央，副教授評定還未結束，其他老師還在等待著評委點評，她雖然已經結束，但也該正襟危坐，時不時笑一下予以尊重。

思緒卻是拋錨在了大西北的公路上，一時難以拉回正軌，手機壓在答辯材料下，偷偷摸摸又點開手機。

郵件里的指責讓她想起了上個期末的學生評教，《比較文學原理》的同學給她打了最低分，在其它一欄里寫道：

我不理解，安大文院的王牌專業，怎么會有這么封建、教條、保守、思想不開化的女人，這難道不是對開放、進取的文化思想的侮辱？

評教說起來會保密，但也沒那么保密，這條關于她的犀利評價不知怎么傳開了，那一段時間，同事若無其事般飄向她的眼神帶著同情，好似再說，現在的學生真是太不馴了，再怎么樣也不能這么說老師啊。

李勤不知道這封信是又來自于哪位同學，還是與TA不謀而合的其他人，這樣的學生太多了。

“尊敬的李教授，我可以這么稱呼你了吧，聽同學們說，你這次有很大的希望評選為副教授，我不理解，一個從心底里不理解自己所講東西的人，怎么配做教授？

你真的有作為女人的情|欲嗎？你知道我面無表情聽你講家庭、出軌、欲|望、倫理、蘩漪的痛苦時感到了多大的冒犯嗎？你在審視、居高臨下的批判她的人生，你所謂的共情理解，恕我在你那張平靜，甚至稱得上麻木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動容。

即便你最后能調查到我是誰，我也要說，李教授，睜開眼看看，更新一下你那腐朽頑固的思想吧，看看現在大多數的女性都覺醒到什么程度了。

順便說一下，李教授，沒人對你裹腳布一般緊緊包裹的絲巾下的脖頸感興趣，更沒有人會對一個古板老套女人的平坦胸脯浮想聯翩。”

李勤的手在發抖，如文章所說那樣麻木不仁的臉也如百年樹皮龜裂出斑駁裂痕，她想要強迫自己先看回評委席，這不是她第一次知道學生對她的不滿，可是評委席侃侃而談的交流再喚不回她的注意力。

熄滅的手機總在不經意間點亮，躍入眼眶的字燒灼著她的神經，像夏日麥垛碰到火苗，一不小心燎原燃燒。

身邊的人都在起身鼓掌，她木然站起，隔著一層薄膜般聲音遙遠模糊，她是囚在干涸沙土里的金魚，聽他們說著恭喜。

李勤吶吶，魂不附體應著。

走出會議室，又收到一條消息，她像一個驚弓之鳥，避開人群走到角落才點開。

粉色軟件跳出一條消息：

【面會菜】：你對這個有什么特殊要求嗎？

跟著，一張圖片：

003避孕套，藍色盒子。

她看不出太多信息，只知道那數字大概是在說厚度，品牌如雷貫耳，質量有保障，她沒什么可挑剔的。

好似瞬間從氤氳、悶熱、即將有一場大雨襲來前天地燥熱的滾燙中抽離，眼底的信息讓她浮躁大腦瞬間冷靜，呆呆看了好幾秒。

【一女三吃】：可以，常規的就可以。

回復完，她將聊天框踢出手機后臺，粉色軟件再次隱藏起來。

這是一款熱門的社交軟件，不過李勤性子孤僻，對辦公室的人都算不上熱切，跑網絡上跟人熱聊，任誰聽起來都匪夷所思。

這軟件是前段時間關清怡旅游回來給她下的，美名其曰：“我怕你把自己悶死了。”

李勤并不覺得她是對方說的那樣，拿過自己的手機要刪除，關清怡躲開，飛快對著她拍了一張照，白她一眼，鼓搗著手機，“身材這么好，天天藏著掖著干什么。”

“清怡……”她瞳孔都放大，“你別往網上發。”

現實里，李勤保守講究，即便40度高溫也絕不可能穿吊帶裙，短袖不得少于胳膊肘往上三指寬的距離，學術場合需要女性穿裙子，裙擺須得沒過膝蓋，扣子要系到最后一顆，黑皮鞋長褲子才是她的標配。

大概是陽光總是照不到她身體，李勤要比許多人都白上好幾分。

無人知道她真正的樣子，秀麗、高挑、白皙。

一絲不茍，不允許自己有絲毫失禮的女人，怎么可能允許關清怡把她剛洗完澡，濕著頭發，穿著短睡褲的樣子被放到網上。

“欸欸欸。”關清怡從沙發上跳起來躲她，“你放心，我就拍個你的大腿，不露你臉，這點安全性我還是會考慮的。你信不信，就你這177身高，105的大長腿，往這軟件一發，男人連夜聞著味就來了。”

李勤臉色漲紅，無法想象有許多男人看了她裸露大腿的場景，她有一種被放置在絞刑架上的羞恥，扔了擦頭發的毛巾就去搶手機。

關清怡一路跑，可惜李勤的教師公寓就74平，任她再躲，最后也還是被截在了陽臺。

“李勤！”關清怡喘氣，臉上的笑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眼神卻黑漆漆地變嚴肅，“人都死了，你還要固步自封到什么時候？現在這么活著有意思嗎？”

李勤直面她眼里恨其不爭的憤怒。

“有吧。”

好好讀書，安分守己，做個得體懂事顧家的好女人，是劉菡梅定給她的人生準則。

她一路碩博順風順水，不到三十，就已經是985大學王牌專業的副教授，憑借自己的努力在安城寸土寸金的水文區買了107平的小房子，只要她循規蹈矩，按著母親的規訓走下去，她依舊是村里所有人都艷羨的最有出息的女人。

很多時候她不明白，關清怡為什么如此憤慨于她的生活。

若不是兩人讀大學住對床，陰差陽錯的關清怡看她很順眼，可能兩人的友誼早就因為對方嫌棄她古板老套的思維模式而散了。

“好。”關清怡把手機遞給她，“成天跟個行尸走肉一樣，活在一個死人的思想控制下就算好，那你就這么活著吧。”

李勤看著眼前的手機，屏幕上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世界，賬號已經注冊，網名：純真小鹿斑比。

剛發布了一條動態：是她只穿著睡褲的長腿，修長的腿上還沾熱氣朦朧的水珠，白皙皮膚透著粉紅。

關清怡抓拍的角度刁鉆，曖昧綺麗，淡藍色褲子邊緣摩擦水珠，粉霧朦朧，這是一張會引人浮想聯翩的照片。

她卻感覺自己像被洗干凈放置在眾人視線下的一頭豬，陌生人的目光如同砍刀一般會將她屠戮。

她立馬就想刪除。

關清怡冷冷看著她動作，“當我狗拿耗子。”

她掠過她，拿起沙發上的包憤憤往外走。

“去哪啊？”對方生氣了，李勤知道，小心問。

關清怡常年四處旅游，互聯網上有六十多萬粉卻連一個房都沒買，回安城大多住她這里。

“消遣，約|炮。”關清怡站在門邊，高大門框上的燈在她臉上投下半邊暗影，清冷側臉散著意味不明的審視。“像我這樣隨意的行徑，是不是在你這樣的人看來，跟妓|女也沒兩樣，覺得我早該浸豬籠了？”

李勤抿唇，“不……”

“可你做的事像是這么想的。”

門啪一聲關上，門口空蕩蕩，五月份不透風的房間熱氣蒸騰，陽臺外大榕樹搖曳著晚風，緊閉的門窗氤氳燥熱，她干巴巴的表情像一條沒有生機的干魚。

咸澀，惹人嫌。

木木坐回沙發，李勤鼓足勇氣又點亮手機，那個社交軟件大喇喇展示在她眼前。

她不知是何緣故，指頭移到附近動態。

【安靜的燈】：一點點困惑，相親和自談哪個好？

陌生的困惑，沒有體驗難以比較回答。

她只能看評論，各種各樣的觀點，她拉著往下看了些，又返回去繼續下滑。

……

【檸檬會酸可我甜】：從表白到發生關系，就8天，友友們，是不是太快了，可是我覺得他真的很會，我有點控制不住。

她愣了下，盯著那個8天，又長久盯著“發生關系”四個大字，震驚與悚然幾乎與她的血液一起填充著身體，每次流動，都掠起陣陣寒毛。

她點開評論：

【泡芙小小】：姐妹，性|福就完事了。

【疏遠的心海】：戀愛腦無敵了，建議立馬去做體檢。

【等我的晴天】：管你控不控制得住，這么快就被睡，別去禍害我們老實人就行了。

【草莓菠蘿】回【等我的晴天】：我就知道，這個說說下面肯定有惡臭男人破防。

【在等等等】回【等我的晴天】：你最好沒跟人做過，同情你女朋友。

【冬來了走了】回【等我的晴天】：主頁大美女一個，就你那長相，活該35單身。

……

李勤沒再往下刷，她發現評論已經有257條了，其中大部分都是男女在吵架，已經無人在意主樓的糾結。

【鎏金的晨霧】:快30了還沒做過，我想了怎么辦，女，長相7分，有沒有合適對象想互相了解，尤指那方面。[壞笑啊jpg.]

李勤瞪大眼，手抖了下狼狽退出軟件，把手機丟到沙發另一端如臨大敵地盯著，呼喘呼喘。

她無法想象，即便是隔著互聯網，怎么會有人大膽到公開吐露如此隱秘的心事，甚至跟別人坦蕩蕩地聊……

性。

李勤呼吸有些亂，沒再點開那個軟件，鬼使神差的也沒刪掉。她只是想著下次關清怡來，看到軟件還在或許會開心些。

只不過對方一氣之下消失，不知何時才會回來，而那個如冰山般沉默的軟件，忽然有一天開始往外跳消息。

原來是她的賬號審核過了，她的動態附近的人會刷到，李勤沒有刪除的那張大腿照使得她一晚上收到了三十多條消息。

【星軌的黑夜】：斑比，那張腿照不是網圖吧。

【清塵】：bb，我在名都區，你在哪？我們好像距離很近[壞笑.jpg]

【空靈的雨林】：襪子出嗎？

【焦糖味的雨】：我有18cm，約嗎？

【元氣溪流】：喜歡什么體位？感覺你的腿很適合69。

……

李勤像個茫然無措的純潔小兔子，驟然跌進了猛獸的世界，那直白、粗俗、下流的話讓她的臉漲紅。

安靜臥室，黑暗床邊，手機明亮的燈光照著她那雙不安眼睛。

她不是不知道有了互聯網這張皮，大家的發言會隨心所欲，可顯然手機里的尺度還是遠超她做的心理準備。

工作都是跟文字打交道的她，看著屏幕懷疑自己不認識字了。

18……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69……又是什么。

等她研究完那些內容，窗外已經天光大亮，樓下張教授跟著外放的戲曲悠悠揚揚哼唱著，她青黑著眼眶，疲倦無力的將那些人盡數拉黑，又刪除了那張照片。

一股莫名的惡心涌上喉頭。

“李勤，做女人最賤的就是不檢點，沒名沒分的跟男人睡，簡直丟死人。”

劉菡梅的話在耳邊不斷響起，她是被來回拉扯的磨坊，碾碎在石盤下的是她狼狽不堪的神經。

她想要刪除這個軟件，卻總是忍不住在空閑時間點開，那是一扇與魔鬼交流的大門，罪惡、無恥、瘋狂。

她偷偷摸摸探看一眼，又很快縮回去。可能關清怡說的是真的，她快把自己悶死了，在這之前，她需要喘氣的豁口。

一日，黃昏與晚風共謀的傍晚，她批改完論文，摘下眼鏡坐在凳子上發呆，手機“叮”響了聲。

她點開，是一條消息。

下載這個軟件的第十天，她發了一條動態，對著她養的粉白繡球花拍了張照片。

沒有對好焦，光圈偏大，景深過小，花瓣沒有層次感。

也沒修圖，只寫道：養了好久，快開了。

她的賬號沒有自拍，沒有情感文案，還把那個討喜的名字改了，那張有著369個點贊卻被刪除的腿照后，這個新的動態長達一周都沒有絲毫動靜。

就在她自己都忘了這條動態時，破天荒地收到一條評論：

【面會菜】:[微笑.jpg]。

李勤愕然表情陷落在鑲金的朦朧黃昏里，彼時，網速還在2G時代的她尚以為這是一個溫柔男人的體貼善意。

【一女三吃】回【面會菜】：[握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