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去看程憲章,見他目不斜視,神情平淡,似乎對剛才的事一點芥蒂也沒有。
這有些奇怪,他之前猜測,程憲章也許是對虞瓔有意的,要不然不會和他說那些話,但現在看他又覺得他過于淡然。
不過,不管他怎么想,虞瓔應該是對他沒有念想的。
此時的鄭泊如覺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若清寧宮失火是意外,皇后已受傷,皇上對皇后似有憐惜,當沒有廢后的想法,虞家也就安全了;若清寧宮失火是有人故意為之,那必定和小公主之死有關,正好一并抓出,也解除了皇后的嫌疑,皇后和虞家也能沒事。
可這樁簡單的案件,到下午卻有了意外的結果。
他們越查越覺得,皇后說了謊。
皇后在病床上說自己風寒頭疼,處于昏睡中,什么都不知道。
但事實卻是,前半夜兩個小宮女聽見皇后幾乎一直咳嗽,咳了半夜,以及前兩夜皇后也在咳,她們守在一旁,明確皇后是沒怎么睡的,沒人能在咳嗽的情況下睡得安穩。
而且失火時,一名宮女喝了碗湯藥莫名睡著了,一名宮女被皇后支走,要喝雪梨湯,這是夏日,又是半夜,極難找到雪梨,小宮女四處尋問求人也沒弄到。
就在這功夫里,清寧宮就失火了。
而他們又在失火的灰燼處看到異樣,老捕頭推測失火前有人將燈油灑在了地上。
那名睡著的宮女在審訊中哭著說湯藥是皇后賜給自己的,疑心里面有安神藥,那本是皇后的藥。
總之……一切都在證明,火是皇后自己放的。
只是他們沒有大理寺的卷宗,不知道小公主案查到什么地步了,皇后到底是畏罪自盡,還是自知要受連累而自盡。
但不管怎樣,皇后自盡都是大罪,也是宮中丑聞。
后宮妃嬪沒有自盡的權力,那會給皇室蒙羞,就算要死,也得由皇上下令賜死。
一旦自盡,不只自己身死,也會連累家人。
黃昏時分,該查的都查完了,皇上在御書房召見鄭泊如與程憲章兩人,問二人結果。
鄭泊如先行回答,他將卷宗呈上,回道:“臣以為,此案是意外,大理寺嚴查清寧宮,將清寧宮人帶走收押,侍候娘娘的兩名宮女是新人,疏忽值守,導致燭火點燃帷幔而無人知曉,娘娘病重昏睡,無法呼救,因此險些喪命。”
這是他在思慮之后決定的回答。
將此事歸咎為意外,是皇上和虞家都愿意得到的結果。
若說出真相,皇上無法接受,于皇后與虞家來說也是災難。他不愿親手將皇后和虞家推向這種災難。
皇上翻了翻手上卷宗,翻到某一處,細細看下來,臉色漸漸變得鐵青。
他在做皇子時,也曾在御史臺任職,查閱過許多案件卷宗,知曉里面一些線索和訊問代表著什么。
這卷宗上所寫其實頗有疑點,隱隱指向失火并非鄭泊如說的這樣。
好久他才抬頭,看向程憲章:“子均以為呢?”
程憲章卻是直接道:“臣以為鄭大人所言為粉飾太平,雖沒有真憑實據,卻能斷定皇后對臣等撒了謊,她當時雖臥病在床,卻是清醒的,不可能等大火蔓延都不曾發覺,只有一個解釋,她放棄了自救,或者說,她是有意尋死。”
“大膽!”皇上怒聲道:“程子均,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程憲章跪下道:“皇上命臣等徹查中宮失火原因,臣說的是臣認為的真相。現在能斷定起因是燭火點燃帷幔所致,至于是意外點燃,還是人為點燃則無法判斷,因為只有一人知道真相,便是皇后,但礙于身份,臣雖懷疑皇后說了謊,卻無法再次審訊皇后,所以無從得知。”
皇上驀地將卷宗掀在了地上。
鄭泊如也跪下,書房內鴉雀無聲。
許久,皇上開口道:“棲舟先退下,程子均你留下。”
鄭泊如退下了,留程憲章一人跪在書桌前。
皇上聲音異常平靜,問他:“朕想起,你曾經還是虞家的女婿。”
程憲章低下頭:“是。”
“在你的推論里,皇后有意輕生,若皇后矢口否認,那你便是毀謗皇后之罪!”皇上道。
程憲章回道:“臣無權質問皇后,臣也相信,任憑臣再怎么質問,皇后都是之前的話,她昏睡過去了,對失火一無所知。但若皇上想知道真相、又在意真相,或許皇上去問,皇后會實言相告。”
“什么意思?”皇上的語氣愈加緩慢起來,這是真的動怒了:“什么叫朕在意真相?”
程憲章道:“若皇上不在意真相,如鄭侍郎所說,宮中意外失火就是最好的答案;若皇上在意真相,也許才能窺得皇后此舉心中的想法,臣以為……皇上貴為天子,但與皇后畢竟是結發夫妻,興許是想知道皇后此舉用意的。”
皇上未曾說話,程憲章沉默片刻,繼續道:“貴妃誕下公主,舉國歡慶,皇后自然也為皇上高興,只是這時候不可避免有許多眼光盯著皇后,甚至朝野上下有傳言,皇上有廢后之意。
“皇后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內心自然煎熬,而這時候,小公主卻突遭橫禍。后宮諸人皆受審問,皇后宮中也不例外,陳大人此舉乃是急皇上之所急,一視同仁,鐵面無私,于皇后來說,卻是莫大的恥辱。
“聽聞連皇后家人也進大理寺受了審訊,不管最終真相如何,皇后是否有牽連,都是顏面掃地,國母之尊嚴蕩然無存,倒不如在此時因意外而身亡,若大理寺最終查出此事與皇后全無干系,倒可以得一陣哀嘆扼腕,比起活著似乎更有好處。”
皇上定定看著他,冷笑一聲,隨即道:“好推論,好口才,不知道的倒以為你是皇后的心腹,下去吧。”
最后三個字,皇上說得極快,不帶一絲感情。
程憲章知道自己的話的確惹怒了皇上,一個字也沒再多說,叩拜后離去。
皇上久久坐在書桌后,只覺震驚,疲憊,猶豫,又有憤怒與慶幸,五味雜陳。
他一向自詡是英明仁德的皇帝,如今卻讓臣子直言,他的皇后意欲自盡。
若非畏罪,那便是被逼到絕境,而目前來看顯然是后者,被誰逼的呢?被他這個皇上。
他做了什么,要讓堂堂皇后意圖尋死來抗議?
坐了許久,他終究是去往紫宸宮,到了皇后病床前。
虞夫人與虞瓔已經離去,宮女不敢大意,一刻不離守在旁邊,見他來,忙跪下行禮。
皇后躺著,皇上問:“皇后睡著了嗎?”
宮女道:“大概是,方才還醒著。”
皇上再看一眼床上,說道:“你們先退下。”
宮女不解,卻還是悉數退下。
皇上坐到床邊,平靜道:“你當知道,朝廷的刑律官員不是擺設,他們去清寧宮查了一天,能查到失火真相。”
皇后仍未睜眼,皇上咬牙道:“別裝了,回話!”
皇后這才睜眼,支撐著身體試圖起來,皇上看著她,語氣森冷:“不必了,許你躺著回話。”
皇后咳了兩聲才道:“恕臣妾病體,不能行禮。皇上的意思,失火不是意外么?”
皇上一動不動盯著她:“對,不是意外,程子均明明白白說皇后撒了謊,最大可能是皇后縱火**,是么?”
“程子均為何這樣說?好端端的……臣妾為何這樣?”皇后反問。
她就平靜地說著瞎話,但皇上分明已看清楚,程憲章說的都是真的,火就是皇后放的!
他討厭看到她這副樣子。
他耐著性子道:“你為何這樣,要問你自己,但朕告訴你,你既選擇這條路,就別怪朕無情,治你滿門個大不敬!”
皇后沉默許久,說道:“那皇上要臣妾怎么做呢?熬著,家人要受臣妾連累;死了,家人也要受臣妾連累。既然朝廷刑律官員都不是擺設,該查出臣妾與小公主之死無關,可為什么要對臣妾窮追猛打?”
“難道有人給你定罪嗎?有人將罪名歸咎在你身上嗎?聽你的意思,好像有人要冤枉你清白!”皇上厲聲道。
皇后沉默。
皇上站起身道:“你說話!換了旁人,朕早已下令處置,朕還愿意過來,便是給你一次辯白機會!”
皇后卻是平靜道:“臣妾向來不擅揣摩圣意,懇請皇上告知,怎樣才可讓虞家全身而退,臣妾照做就是。”
皇上一聲冷笑,實在覺得受夠了她。
好似他無情,他冷漠,他是昏君,是暴君,而她就在宮中度日如年地演戲。若非他們是帝后,說不定她也和她妹妹一樣和離了。
他恨聲道:“虞瑤,朕是真不知道你為何變成了這樣,從前你也溫柔過,也善解人意過,為何現在就比不得旁人一點點,從不會體恤朕!
“漠北作亂,湖州水災,身為國君卻無后,朕日夜憂心,好不容易有個公主竟遭人毒害……朕既悔且恨,沒能好好著人照料公主,宮內外謠言四起,說是朕德行有虧,不配做天子,而你……不只一句寬慰都沒有,還要再添一把火,朕做了什么,竟讓你想尋死!”
皇后閉上眼,眼中落下兩滴清淚。
皇上怒聲道:“你說話!不想家人受連累就給朕老實回答!”
又有淚流淌而下,皇后好久才微弱道:“臣妾也不知道,縱使臣妾容顏已老,青春不再,不是逞嬌斗媚的人,又無法為皇上綿延子嗣,卻總歸還是個在皇上身邊待了十余載的人,而皇上卻仍不知臣妾稟性,要讓大理寺那些人來踐踏臣妾。
“既如此,那皇上不如給臣妾一個痛快,讓臣妾自行了斷,好給貴妃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