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請原諒我的貿然到訪。”赫爾曼·懷特嗓音冰冷,神情坦然,絲毫沒有請求原諒的意思,“你的債務已經到期了,按照合同規定,這座莊園現在歸我了。”
眼看壯漢們開始行動,愛德華張開手臂大喊:“不!懷特先生!離還款日還有兩個月!你是不是弄錯了?”
赫爾曼似乎不想多費口舌,往后招了招手。
一個戴著假發套的紳士立刻上前,從懷里掏出兩張紙,“諾曼爵士,我是懷特先生的代理律師,可以叫我查爾斯。這是您于一年前簽訂的抵押借款合同,欠款兩萬錫蘭幣,限六月二十六日連本帶利還清。”
“兩萬錫蘭幣?這不可能!我明明只借了一萬!而且還款日期怎么提前了!”愛德華驚呼。
查爾斯律師不緊不慢,遞上合同:“上面有您的簽字與印章,還有您擔保人,威克曼·史蒂芬先生的手印。”
愛德華和二樓的安娜同時怔住。
威克曼·史蒂芬正是安娜那位攜款潛逃的丈夫!
“是他……難道是他騙了我!”愛德華難以置信,捏著紙張的手隱隱顫抖。
二樓,安娜姨媽豁然起身,激動地嚷嚷:“姐姐,姐夫!威克曼只是做投資失敗,沒臉回來,他絕不會坑騙你們!一定是這個無良商人撒謊!”
聽見謾罵,壯漢們臉色慍怒,赫爾曼卻氣定神閑,連眼皮也沒抬。
查爾斯律師哂笑,先于諾曼夫婦開口:“是嗎夫人?出于律師的良知,我必須告訴你們真相。我的雇主,赫爾曼先生是個出色的商人,早在鐵路貿易崩盤前就及時撤資,并對各位合資人盡到提示義務。威克曼先生隱瞞了這個消息,還說服你們抵押借貸,再次加注資金。實際上,他帶走了所有的錢,而并不是你們相信的……投資虧空。”
安娜臉色煞白,崩潰大哭,口中喃喃:“不可能……”
愛德華渾身顫抖,一切都明白了。
他盯著借款合同上面通紅的印章,神情恍惚。
現在,他不僅是個欠下巨債的窮光蛋,連祖上傳下來的莊園也要沒了。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即將落下的時候,一只手接過合同,聲音輕柔:“愛德華,還沒到絕路呢,打起精神來。”
簡妮替他擦干眼淚,看向赫爾曼,溫和道:“懷特先生,如果你的目的是催債,那么你應該清楚,不久之后,我的女兒將會嫁給斯賓塞公爵。公爵府的結婚聘禮,足夠償還債務。我希望你能寬限一段時間。”
二樓畫室內,伊莎貝爾看著母親,眼帶贊賞。一家子糯米團里,總要有人站出來,哪怕是強撐的。
查爾斯看了眼赫爾曼,似乎在斟酌該不該由自己開口。
赫爾曼卻突然抬眸,深灰色瞳孔盯著簡妮:“貴府賣女兒的價格這么高昂……”
簡妮臉色一變,冷聲道:“閣下,請你說話放尊重些!”
“不,夫人請別誤會。”赫爾曼似笑非笑,“我的意思是,既然賣了一個女兒,不妨再賣一個。我所付的價錢,定會讓貴府滿意。”
話音落地,所有人臉色都變了,除了伊莎貝爾。
二樓,奧黛麗皺眉,輕聲問:“他想娶你?貝拉。”
伊莎貝爾搖頭,嗓音冷淡:“不,確切的說,他只是想娶一個冠姓諾曼的貴族小姐,無論哪一個。”
奧黛麗疑惑:“有區別嗎?”
伊莎貝爾盯著赫爾曼的臉,緩緩笑道:“當然有。”
與此同時,簡妮也明白了赫爾曼的真正來意。
他壓根不在乎那兩萬錫蘭幣,只想借債務逼迫諾曼夫婦把女兒嫁給他,以此躋身上流階層,成為斯賓塞公爵府的連襟。
“這絕不可能。”簡妮勉強克制著怒意,聲音柔和堅定,“來自女王的賜婚我們興許毫無辦法,赫爾曼先生如此卑劣的手段卻是有目共睹。我們會將債務還清,請你打消娶我女兒的念頭!”
愛德華強撐著站起身:“是的!絕無可能!”
聞言,赫爾曼拎出一條絲巾,仔細擦拭手杖,語氣不疾不徐,“諾曼先生,諾曼夫人,我想你們誤會了什么。”
“我來,不是打商量的。”他淡淡道,“而是……通知。”
“給你們三天時間考慮,告辭。”
說完,毫不客氣地扔掉絲巾,轉身離去。
訓練有素的壯漢們緊跟其后,魚貫而出。
查爾斯綴在最后,彬彬有禮摘帽鞠躬,說出的話卻叫人憤怒。
“先生、太太。三天后,如果你們的答案令人滿意,不僅債務會一筆勾銷,還另有豐厚的聘禮送上。如果答案是否定,那么……請做好交接莊園的準備。”說著,查爾斯從口袋里拿出名片,“哦對了,要想打官司的話,可以找鄙人的事務所。”
愛德華接過名片:“能幫我打贏?”
查爾斯走到門口,瀟灑回頭,露出八顆牙齒:“必輸無疑。但閣下非要浪費錢的話,不如給我賺!再會各位!”
愛德華:“……”
大門再次關閉,這一次,諾曼莊園無法回歸平靜。
愛德華無助地癱坐在沙發上,此刻的簡妮沒空管他,急匆匆去了書房。中途路過二樓,見到安娜,她也罕見地失去笑臉。
奧黛麗跟了上去:“媽媽,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
“沒有,好孩子,和你姐姐一起去休息。”簡妮拎著裙子登樓梯,“我要給你瑪麗姨媽寫封信。”
奧黛麗和姐姐對視一眼,疑惑:“瑪麗姨媽?”
安娜驚訝:“瑪麗?!”
簡妮瞥了安娜一眼,無奈道:“事到如今,我必須找瑪麗幫忙了。誰讓我們卡文家只出了這么一個伯爵夫人呢?”
鄉紳卡文家的三姐妹:簡妮、瑪麗和安娜。大姐簡妮性情溫和,嫁給了當時年輕陽光的愛德華;二姐瑪麗聰明鋒利,是姐妹中最有智慧的一個,嫁給了很有名望的克勞倫伯爵;小妹安娜熱情憨直,被威克曼蒙騙,如今最為潦倒,靠著姐姐們的接濟度日。
安娜自小與二姐瑪麗不和,長大后因為種種矛盾鬧掰了。其中之一是瑪麗曾經告誡過她,不要輕信威克曼,安娜不聽,還大吵一架。姐妹倆就此斷聯。
現在事態緊急,簡妮顧不上安娜的情緒,連夜派人去送信。
諾曼莊園離克勞倫伯爵的領地很遠,一來一回,起碼要兩日。
諾曼家眾人一連兩天,食不知味,愛德華更是一病不起。
就在簡妮坐立不安時,門外響起馬車聲。
很快,一位身穿深紫色克里諾林裙、頭戴蕾絲寬檐羽飾禮帽、神態端莊的婦人走了進來,她的五官與母親簡妮有六分相似,但氣質更加凌厲。
“瑪麗!親愛的!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到你!”簡妮與瑪麗行貼面禮,緊緊攥著她的手,熱淚盈眶。
“親愛的簡妮,收到你的信,我一刻也不敢耽擱。”瑪麗也流露出幾分動容,視線在接觸到瑟縮的安娜時,她突然冷笑,“好久不見,安娜。我時常好奇蠢人會做出怎樣令人驚嘆的蠢事,而你實屬其中的佼佼者!讓那個油嘴滑舌的男人騙光自己的嫁妝不說,還將這等福分帶給簡妮,害得她連女兒都要賠出去!”
安娜被一連串的話語抨擊得抬不起頭。
簡妮拍拍瑪麗的手:“好了,別再說她了。這件事,愛德華和我都有錯。我們早該聽你的話,對一切惡意有所防備。”
瑪麗嘆息搖頭:“是的簡妮,你早該醒悟,你們無底線的善良只會助長某些人的壞心。”
老姐妹倆攜手坐下,伊莎貝爾與奧黛麗適時下樓打招呼,“瑪麗姨媽。”
“貝拉,奧蒂。”瑪麗分別貼了兩個姑娘的臉,又拉著奧黛麗的手,看向簡妮,“不過……姐姐,有一件事情,我也有責任。”
簡妮:“什么?”
瑪麗皺眉道:“去年社交季,奧蒂來我那參加舞會,女王使臣賈維斯爵士也在。他就是那時挑中可憐的奧蒂,怪我不該帶她去露臉。”
聞言,眾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簡妮小心翼翼道:“瑪麗,奧蒂的才藝實在算不上出眾,應該不會引起賈維斯爵士的注意。”
奧黛麗臉色微紅。
“不出眾”都算保守了,可以說是力爭下游。
伊莎貝爾輕搖羽扇,輕笑出聲:“也許,對方要的就是一位‘不出眾’的女士呢?”
“姐姐,你是說,女王特意為斯賓塞公爵挑選不出眾的伴侶?”奧黛麗眼神疑惑。
簡妮皺眉,陷入深思。
瑪麗向伊莎貝爾投以贊賞的眼神,為奧黛麗答疑解惑:“這不是女王的授意,而是斯賓塞公爵府內部出了問題。據我所知,公爵有個弟弟曾經爭奪過繼承權,他們的關系并不和諧。由此可知,大約是公爵弟弟買通賈維斯,特意為哥哥挑選一位門戶不顯,才藝不佳,又生性單純的貴族小姐。”
說完,瑪麗又趕緊道:“當然,我們眼里的奧蒂乖巧可愛,絕不是他們想象得那么不堪!”
奧黛麗溫和道:“沒關系,姨媽。”
“一點兒沒錯。”她垂著頭,金色小卷毛遮住長長的眼睫,笑容有些傷感:“我確實不明白復雜的彎彎繞繞,這就是他們選我的目的。”
聞言,眾女士再次陷入安靜。
簡妮用帕子捂著嘴,憋住哭聲:“哦,我可憐的奧蒂。之前那四位枉死的未婚妻,恐怕不是意外,而是……而是他們的詭計!”
“天哪!那奧蒂過去豈不是羊入虎口!”安娜抱住最疼愛的小外甥女,也哭了起來:“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瑪麗偏過頭,忍淚:“女王欽點,改變不了。我唯一能做的,是盡快籌錢幫你們償還債務,至少救下貝拉。”
“噢,上帝啊。別說短時間籌集兩萬錫蘭幣多么困難,就算有,那個來自埃爾美聯邦的魔鬼也一定不會罷休!他就是想娶貝拉!”
提到另一樁難事,簡妮又是一陣心絞痛。她握住伊莎貝爾的手,淚水漣漣。
大女兒自小就獨立,和夫妻倆的關系并不像小女兒那般親昵。可是朝夕相處二十年,簡妮深刻地感知到,貝拉心里的堅冰在慢慢融化。她敏銳智慧的大女兒,絕不能掉入那個利欲熏心的商人手里!
幾位女士愁云慘淡,伊莎貝爾扶住簡妮,喂她喝了點藥,忽然道:“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同時解決兩個危機。”
此話猶如驚雷,眾女齊齊投來目光。
奧黛麗向來知道姐姐的聰明,趕忙問:“是什么?”
伊莎貝爾將女王賜婚的卷軸舉起,看向奧黛麗,輕聲道:“親愛的,我們交換吧。”
“交換?!”幾人異口同聲。
“不,這絕不可能!”奧黛麗率先搖頭,水藍色的眼睛起了霧,“斯賓塞公爵府不是什么好去處!你去了,是替我送死!”
伊莎貝爾靜靜望著奧黛麗。
如果她不插手,原書里可憐的奧黛麗的確會慘死公爵府。
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小生命,會哭會笑愛當跟屁蟲的小姑娘,會在某個冬夜走向生命終點,那時,她才二十歲。
伊莎貝爾深吸一口氣,再抬眸,眼底笑容清淺。
她拍了拍奧黛麗的腦袋,平靜道:“單純的小羊羔進入龍潭虎穴,沒有活路。但……你認為你的姐姐,伊莎貝爾·諾曼,是和你一樣的小羊羔嗎?”
“當然不……”奧黛麗怔住,“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唯一的解法。”伊莎貝爾看著妹妹,說的話卻是給大家聽,“赫爾曼要的只是上流社會的門票,只要我們與斯賓塞公爵府的姻親不斷,他對我們就留有余地。關鍵還是在于斯賓塞家的形勢。”
“奧蒂,換句話說,我們性命相連。”伊莎貝爾輕笑,“假如你執意要去公爵府,那么你有把握站穩腳跟嗎?如果你出現意外,那我在赫爾曼家勢必也受影響。你明白了嗎?”
奧黛麗沮喪垂頭,三位卡文女士也陷入沉思。
良久,瑪麗嘆道:“沒錯,我在克勞倫伯爵府待了這么多年,最明白里面的復雜狀況。而斯賓塞公爵府只會比我所經歷得更加詭譎。如果奧蒂去,恐怕下場不會比前幾位未婚妻好多少。但是,貝拉不同……”
瑪麗姨媽凝視著伊莎貝爾,如出一轍的藍眼睛里飽含情意:“親愛的,你比我親生的孩子更像我,不僅是外貌,還有性情。我相信你有非凡的頭腦,能夠應對那些敵人。”
“是的,我可以。”伊莎貝爾笑著說。
一個大膽的謀劃,就在五位女士的密談中誕生。
用伊莎貝爾換奧黛麗,對于簡妮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樣的擔憂與痛心。所以關于后續的謀劃,基本由瑪麗和伊莎貝爾討論完善。
期間,安娜提出反對,叫嚷道:“我還是覺得這太冒險了!女王的手諭上清楚明白地寫著,賜婚奧黛麗·諾曼!如果一旦有人揭發,我們都要被送上絞刑架!”
“所以,這件事將是絕密。從今天起,貝拉就是奧黛麗,奧蒂就是伊莎貝爾。”瑪麗鄭重道,“孩子們,在正式出嫁前,你們絕不能將此事泄露一星半點。出嫁后,千萬謹言慎行,不要暴露。特別是……奧蒂。”
奧黛麗握緊雙拳,心里不由得緊張。
簡妮也思慮起來:“斯賓塞公爵府在漢克郡,赫爾曼家族在肯特郡,都與我們相距甚遠。兩個孩子長相相似,不是熟悉的人,也很難分辨。”
奧黛麗點點頭:“是的,那位與我有一面之緣的賈維斯爵士,上次宣布女王諭旨時,也沒認出我。”
姐妹倆有著相似的金發和藍眼睛,雖然神韻氣質不同,但用來應付陌生人足矣。
“但愿一切順利。”討論結束,瑪麗嘆息一聲,在胸口畫十字。
“上帝保佑,我們經不起波折了。”簡妮閉眼禱告。
安娜也跟著祝禱。
三位卡文女士共同許愿,兩位諾曼女士也看向彼此。
奧黛麗眨了眨藍眼睛,忽然說:“姐姐,我明白,你又在騙我。”
伊莎貝爾但笑不語,提著燭臺,緩緩走向旋轉樓梯。
姐姐走在前,妹妹踩著影子跟在后,還像小時候的跟屁蟲。
“你在哪里都能過得好,無論是斯賓塞家,還是赫爾曼家,又或者是任何地方。”奧黛麗神情寂寥,“你提出的種種假設,只是為了我能夠坦然跟你交換。你只是……”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希望我過得好。”
伊莎貝爾步伐平緩,靜靜聽著身后的抽泣。良久,她停住腳步,站在臥室門邊,回頭笑道:“到了,奧蒂。”
燭火照亮奧黛麗哭花的臉,她終于忍不住,撲進姐姐的懷里。
“奧蒂,我之所以要跟你交換,不是刻意奉獻犧牲,那還談不上。”伊莎貝爾輕拍她的背,眸光含笑,“你可以當作是姐姐送你的禮物。這和教你學數算沒什么不同。只是給了你另一條路。”
“至于為什么騙你嘛,很簡單。”她聳了聳肩,“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怕黑,不愿意分房睡,我很煩,就哄你說獨立睡覺的孩子會收到禮物,從那天起,你勇敢邁出了第一步。”
奧黛麗點點頭,發出帶有鼻音的悶哼聲。
“今天,我只是用善意的謊言誘導你接受第一步,之后的路,還要靠你自己走。”伊莎貝爾幫她擰開臥室門,冰藍色的眼睛倒映著燭光,她頓了頓,“作為姐姐,我只能送你一程。”
“當然,也是我的私心,我想送你到這里。”伊莎貝爾將燭臺遞給奧黛麗,眸光平靜溫和,“也只能送你到這里。”
奧黛麗握住燭臺,溫熱的蠟水落在掌心,一股灼燒感自心底升起。她怔然望著姐姐離開,恍惚覺得,內心除了悲傷,還莫名生出了勇氣。
她推開臥室門,用姐姐給的燭火照亮漆黑的房間,去尋找那份可能存在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