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森郡迎來難得的晴天,草坪綠意盎然,整個諾曼莊園都沐浴在陽光里,但溫和的氣候卻并不使人心情愉悅。
四匹健壯的白馬拉著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后面跟著長串的車隊。
首車內,赫爾曼·懷特撐著手杖,閉目細聽查爾斯的匯報。專屬律師將今天的計劃安排詳盡,預設種種可能與應對措施。
匯報完畢,查爾斯自覺能夠得到贊揚,然而只等來一句冷淡的回應。
“嗯。”
查爾斯聳聳肩,并沒有太過失望。他太了解自己的雇主——赫爾曼·懷特先生,一位徹頭徹尾的商人。
從埃爾美聯邦的底層平民,到一手締造屬于自己的商業帝國,現在還將手伸到了階級分明的錫蘭公國,坐上與貴族的談判桌。種種堪稱奇跡的現象,都源于這位銀頭發先生的冷酷手段與野心。
冷酷到……將婚姻當作談判的籌碼,以此為墊腳石,登上不屬于他的天梯。
思緒抽離,查爾斯望向不遠處的莊園,心中暗暗祈禱:但愿諾曼一家不要冥頑不靈,否則他將為這個家族的命運而哀悼。
“先生,到了。”查爾斯提醒。
車夫駕停馬車,赫爾曼緩緩睜眼,深灰色的瞳孔倒映著莊園景象。
鑲嵌名貴寶石的金屬質手杖是財富的象征,此刻卻隨意地撐向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微風拂動銀灰色的長發,卻對一絲不茍的亞麻白襯衫與外套毫無辦法。俊美與肅穆矛盾地交融在一人之身,令花園里忙碌的新仆人們側目。
“那是誰?”
“快去通報老爺和夫人!”
姑娘們一面報信,一面忍不住回頭偷看。
銀頭發先生對這些視線習以為常,一步步走向莊園,如前日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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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收到新女仆們的報信,安娜匆匆沖進房間。
二樓臥室里,女士們正端詳著鏡中的奧黛麗——淡金色卷發整齊地盤成花朵狀,珍珠頭冠恰到好處地點綴在發間,十足美麗的少女。
簡妮為奧黛麗戴上白色珍珠耳環,吻了吻她的額頭,忍不住落淚:“噢,親愛的……”
奧黛麗回吻母親,微笑:“媽媽,我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別為我擔心。”
瑪麗擁抱奧黛麗:“我相信,流著卡文家族血液的諾曼女士,有著戰勝所有困難的決心。”
奧黛麗:“我會的,瑪麗姨媽。”
她站起身,依次吻過親人。輪到伊莎貝爾,奧黛麗水藍色眼睛泛起薄霧:“向你告別,親愛的姐姐。”
伊莎貝爾像往常那樣,撫摸她的小卷毛,卻只摸到冰冷的發冠。
冰藍色的眼睛含著笑意,她忽然將一個絲絨盒子遞給奧黛麗,“你的結婚禮物。”
奧黛麗一怔,似乎還未將自己與“結婚”這個單詞掛鉤。
可是姐姐從容的語氣將沉重的氣氛一掃而空,仿佛在告訴她,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婚姻,沒什么可怕的。
瑪麗、安娜和簡妮都笑了起來。
是的,婚姻罷了。她們都經歷過婚姻,幸運的,或不幸的。那又怎么樣?如剛才所說,無論何種境地,女士們擁有戰勝一切的信心。
此刻,奧黛麗才真正從強裝的鎮定中走出來。
樓下響起仆人們的問候聲,還有熟悉的冷淡嗓音,來自那位赫爾曼先生。
“諾曼爵士,向您問好。”
奧黛麗手指無意識蜷縮,深吸一口氣,拎著裙擺走出門。
一樓,直到早上才知道交換計劃的愛德華·諾曼爵士,終于消化完震驚的情緒,卻要立刻直面蒞臨的強盜。
“懷特先生,早上好。”愛德華臉色蒼白,仍然行紳士禮節。
赫爾曼不會浪費時間在虛偽的寒暄里,他開門見山:“希望您已經做出明智的選擇,現在,告訴我答案。”
愛德華深吸一口氣,忍住痛心:“我答應……將伊莎貝爾·諾曼小姐,嫁給你。但……”
“很好。”赫爾曼沒有興趣聽完便打斷,“查爾斯,給他。”
查爾斯悄悄松了口氣,慶幸不必拿出另一只手上的債務合同,親自摧毀這個家庭。
他笑意盈盈鞠躬,遞上厚厚的紙張,并逐一介紹:“很高興見證一樁美滿的婚約,諾曼家族的債務將會一筆勾銷,同時,貴府將得到肯特郡礦山開采權、占地兩千畝莊園一座、以及三天后運達的珠寶瓷器,共價值十萬錫蘭幣。敬請笑納。”
十萬錫蘭幣?!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瞪大眼睛,都為這個數字震驚!新來的小女仆因為太過驚訝而手滑,摔碎了茶杯,但沒有人責怪她。
因為連愛德華爵士都為此呆若木雞!
知道赫爾曼有錢,但沒想到這么有錢!十萬是什么概念?錫蘭公國的首相先生一年才賺五千!諾曼莊園年租金收入才三千!
此前,不是沒聽說過商人與小貴族的結合,但作為男爵家庭,如果聘禮能達到兩萬錫蘭幣已是極限。再往上,連伯爵家庭也很難達到十萬。
在巨額財富的沖擊下,沒人能保持鎮定,除了聘禮的提供者。
深灰色眼睛滑過不耐,赫爾曼冷淡開口:“如果滿意這個價碼,就在文件上簽字,明天查爾斯會代理登報,公示婚約。”
“等等!明天?!”愛德華不可置信,“先生,難道我的女兒不在洛森郡的教堂舉行婚禮嗎?”
赫爾曼沉默數秒,冷笑一聲,眼底的嘲諷不言而喻。
愛德華瞪大眼睛,尊嚴受辱而產生的怒火下一刻就要爆發。
“不不不,諾曼爵士,我體諒您的愛女之心。請放心,懷特先生只是急著完婚!”查爾斯趕忙打圓場,笑容和煦,“您該理解,年輕富有的單身漢總是急于娶到一位美麗聰慧的妻子,我們會在肯特郡為諾曼小姐準備一場隆重的婚禮!保證從頭到腳都鑲嵌閃耀的寶石!不會令她遭受一點兒委屈!”
查爾斯語速飛快,用盡全力讓場面變得更像一場和諧的訂婚儀式,甚至俏皮地沖赫爾曼吹了個口哨,“你說是吧,懷特先生?真為你感到高興,諾曼家的小姐可是美名遠揚呢!”
“美名遠揚?”赫爾曼扯開唇角,面容平靜地諷刺查爾斯,“她的長相對我而言并不重要。即便出眾到能與閣下平分秋色……”
突然,二樓傳來一道輕柔的嗓音。
“懷特先生。”
赫爾曼抬眸。
拎著華麗裙擺的少女拾級而下,頭頂的珍珠冠冕在日光下閃耀,卻比不過那雙璀璨的水藍色眼睛。
她緩緩靠近,直到離赫爾曼一步之遙才停下,端莊地行淑女禮。
“初次見面,感謝您的慷慨,讓諾曼莊園幸免于難。作為報答,我愿意今天就跟你回肯特郡。”
“很好……伊莎貝爾小姐。”赫爾曼盯著那雙藍眼睛,片刻后,淡漠地移開視線。
聽見他喊出這個名字,奧黛麗心下一緊,很快舒展心神,裝作若無其事。
“噢!尊敬的雇主閣下。”查爾斯見縫插針地展示幽默,夸張的語氣使他眉毛亂飛,“承認吧!諾曼小姐美貌非常,并沒有丑得與鄙人一較高下!”
赫爾曼瞥了眼查爾斯,“合格的律師應該學會在恰當的時候閉嘴。”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
金屬制手杖敲擊大理石地面,伴隨著規律的聲響,冷淡的話語一并傳來。
“上車。”
這句話是對奧黛麗說的。
即便對現在的場面有所準備,但在真正到來之際,她難免失落。
奧黛麗垂下頭,藍眼睛黯淡無光。
大部分純真的少女都曾幻想過童話般的婚禮,和溫柔深情的白馬王子。然而現實是冰冷的交易,與立刻就要與家人分別的難過。
愛德華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親愛的,是爸爸對不起你!”
簡妮沖下樓,抱著奧黛麗泣不成聲。
兩位姨媽同樣眼眶通紅。
伊莎貝爾垂下眼眸,并不出聲勸慰。
發泄片刻的悲傷很有必要,但總得向前。
奧黛麗笑容燦爛,反過來勸慰家人:“大家別再難過了!我很好!雖然你們不能出席我的婚禮,但懷特先生承諾過,場面會很豪華,連婚紗都鑲嵌鉆石,想想都開心!”
安娜破涕為笑:“噢!小奧……小貝拉天生就是個快樂天使!”
“當然!祝福我吧!記得告訴隔壁的盧卡斯小姐,我擁有最棒的婚禮!她一定羨慕極了!”奧黛麗驕傲地揚起下巴。
被奧黛麗的笑容感染,眾人的悲傷一掃而空。
“是的,一定會的!只要是金錢能擺平的一切,懷特先生都能滿足!”查爾斯語氣輕快,“時候不早了,請出發吧,諾曼小姐!”
眾人將奧黛麗送到草坪外,馬車停在不遠處。
迎著車內那道冰冷的視線,奧黛麗深吸一口氣,緩緩上車。
等她坐穩,赫爾曼頭也不抬地吩咐:“出發。”
“等等!”奧黛麗忽然開口,她攥緊衣擺,“再等一分鐘好嗎?懷特先生。我想和家人告別。”
“所以你們剛才逗留那么久,是在聽查爾斯說冷笑話嗎?”赫爾曼面無表情。
奧黛麗垂下眼眸。
查爾斯訕訕:“別對女士那么刻薄,先生。”
赫爾曼撇開視線,沒有開口。
奧黛麗意識到這應該是默許。
她看向車窗外,瞳孔倒映著伊莎貝爾的身影。
伊莎貝爾一直注視著妹妹。
年輕的孩子總是用笑容掩飾難過,只有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能看透她的情緒。
奧黛麗癟了癟嘴,淚意上涌,忽然打開車門撲進姐姐懷里。旁人只看見她以擁抱告別,聽不見強忍著的抽泣聲。
伊莎貝爾一下又一下地撫摸妹妹的脊背,像小時候安慰被鄰居盧卡斯小姐欺負的她那樣。
感受著溫熱的淚水蔓延,伊莎貝爾嘆了口氣,輕聲道:“給我寫信,任何時候。”
聽見姐姐沉靜的聲音,奧黛麗漸漸安定,她深吸一口氣,終于抬起頭。
雖然眼眶紅得像兔子,但極力擠出微笑:“會的。如你所說,永遠堅定,永遠樂觀。”
“永遠堅定,永遠樂觀。”伊莎貝爾重復,松開擁抱的手臂,目送奧黛麗走向馬車。
晴空萬里,普照大地。
華麗的車隊載著奧黛麗走向未知的遠方。
伊莎貝爾長久地望著,直到車輪駛出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