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照耀著整座諾曼莊園,第一叢金盞菊迎風綻放。
小女仆向郵差道謝,捧著厚厚的信封轉身跑向屋內。
伊莎貝爾向來起得晚,當她姍姍下樓時,餐桌邊的愛德華正戴著圓眼鏡看報紙,簡妮舉著信向她揮手。
“親愛的,來自肯特郡的信,我們迫不及待拆開,就等你的首肯。”
伊莎貝爾整理餐巾,微笑:“請便。”
“由我念吧!”安娜姨媽興高采烈湊近簡妮,“真想知道我們的小甜心過得怎么樣!”
瑪麗和簡妮微笑看著她,愛德華也收起報紙仔細聆聽。
晨光里,安娜清了清嗓子,聲情并茂念誦:“‘我最親愛的奧黛麗,相信收到這封信時,莊園的金盞菊已經開了,我最愛它的美麗,務必幫我寄一些種子過來。幫我向父親母親還有兩位姨媽問好。尤其是安娜姨媽,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她一定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了好幾次。不過別拆穿她……’噢!這個小滑頭!”
安娜佯裝惱怒,簡妮與瑪麗都笑了,二人對視,低聲道:“注意了信件稱呼,看來很有長進。”
伊莎貝爾吃著早餐,挑眉:“記得提醒我在回信里告訴她,愛德華先生流的眼淚不比安娜姨媽少。”
愛德華:“親愛的!別把紳士的脆弱寫在信件里昭告天下,拜托了!”
“這恐怕瞞不住。”安娜調侃,“下一段里她就說了‘還有爸爸脆弱的神經總是需要調理,希望我的好消息能讓他感到高興。’”
接下來的內容大致是生活細節,大家不想錯過任何信息,即便是日常瑣碎。
知道奧黛麗被妥善對待,簡妮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安娜換上最后一張信紙:“……‘溫斯頓莊園十分華麗,管家卡洛琳小姐也很友善,雖然露西好像并不喜歡她。誠然,露西是個謹慎的姑娘,總是為我著想以至于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警惕。這很好,但我不覺得自己會被人欺負。我一定會和她談談,勸她享受肯特郡的美好。’”
“‘畢竟,等懷特先生的母親、一位聽說很平易近人的埃爾美老夫人到達之際,我們將在這里舉行婚禮,任何人都會尊重我這個女主人,包括卡洛琳,我確信。”
“婚禮上,我會穿著美麗的鉆石婚紗,戴鑲藍寶石的頭冠,當然,如果是別的也很好,但我更希望它與我眼睛顏色相配。親愛的,也許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快樂,愿你同樣幸運。”
“雖然想繼續寫下去,但我已經沒有更厚的信封能裝下它們。此地郵差可靠,但愿能盡快收到你的回信,記得告訴我新地址,摯愛你的。’”安娜念完眼眶就紅了,將信件遞給伊莎貝爾,“噢,幸好今天到了,否則你就趕不上回信了,親愛的。”
眾人陷入傷感。
今天就是斯賓塞公爵到來的日子,伊莎貝爾即將離開諾曼莊園。
簡妮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道:“米歇爾,小姐的行李收拾好了嗎?”
米歇爾管家看了眼伊莎貝爾,面帶躊躇。
伊莎貝爾揮手讓她下去,淡定道:“媽媽,我吩咐過米歇爾太太,什么也不用帶。”
簡妮:“可是……”
“他們請我去做公爵夫人,沒道理不安排好一切。”伊莎貝爾用完餐,拿著信上樓,“等我寫完回信,想必斯賓塞家的人就要到了,做好準備吧。”
簡妮忙吩咐米歇爾訓練新仆人,確保迎接時不失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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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日頭最毒辣的時候,來自公爵府的車隊抵達莊園。
如果說赫爾曼來的低調而簡潔,那么公爵府恰好相反,盡顯高調與張揚。
車隊由四輛馬車開道,上面統一站著穿紅色制服的衛兵,昂首挺胸,舉著象征斯賓塞家族的旗幟。
被簇擁在最中間的馬車華麗無比,武裝到馬蹄的銀制飾品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隊伍最后是足足三輛仆從車。首車剛停穩,末端仆從率先下車,快速列開兩隊。肅穆以待。
正在門口列隊歡迎的諾曼家族眾人,看到對面的排場,一時愣住。新仆人把剛學會的規矩忘的一干二凈,根本不記得上前開車門。好在公爵府自帶的仆人已經自發完成任務。
眾多目光注視下,主車門開,暌違已久的鷹鉤鼻賈維斯爵士率先下車,摘帽頷首。
“又見面了,各位。”
“向您問好,賈維斯爵士。”諾曼家眾人齊齊行禮。
“提前祝賀兩個家族喜結良緣,我很想成為這樁婚姻的見證人,但顯然今天的主角不是我。”賈維斯凹著低沉的腔調,抑揚頓挫,一邊打開車門。
下一秒,一位身型矮小的男士鉆出馬車,神情倨傲地打量眾人。
“諸位下午好,請允許我做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我來自神圣錫蘭公國七大家族之首;祖先曾屢建奇功延續榮耀近三百年;擁有最高貴古老的血脈、如今常任七大選帝侯之一,包攬領地自治管轄權;坐擁全國面積最大的查爾維斯莊園且毫不費力地維持它的豪奢、即便每年要花費10000錫蘭幣……”他深吸一口氣,“……的斯賓塞家族。”
“以上。”矮小男士整理領結,器宇軒昂、摸了摸兩撇修理整齊的小胡子,為介紹收尾:“你們可以叫我,斯賓塞公爵。”
話音落下,然后是沉默。
長久的沉默。
諾曼家族眾人看著眼前的男子——兩顆豆大的眼珠中間點綴著一顆朝天鼻,看人的時候像是要用鼻孔替眼睛效勞。當然,比相貌更出彩的是他高達十公分的牛皮靴子,似乎要借此沖上云霄,和太陽肩并肩,卻只堪堪夠到賈維斯先生的肩膀,這還得算上高禮帽的功績。
“斯……斯賓塞公爵?”愛德華嘴角抽搐,神經開始作痛。
第一次,簡妮的穩重難以為繼,視覺沖擊讓她一陣眩暈:“我的天哪……”
就在諾曼夫婦快要兩眼一翻的前一秒,出眾的男士大喘氣:“……的管家,安德魯·比爾。”
諾曼家眾人:“……”
心情如過山車般起落,終于回到原點。
“安德魯先生。”眾人僵硬行禮,而后作出迎接的姿態,簇擁著客人進屋。
瑪麗拍拍胸口喘氣,落后兩步挽著伊莎貝爾的手臂,低聲道:“老實說,我真為你捏把冷汗,假如他是你未來的丈夫,我寧愿幫你安排馬車逃到埃爾美去。”
“‘請允許我簡短自我介紹~’”安娜模仿小胡子趾高氣昂的神態,作出“嘔吐狀”,“上帝啊,要是嫁給他,我情愿被威克曼騙光錢,至少不會食不下咽。噢,威克曼年輕時可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
瑪麗翻個白眼,難得沒有反駁安娜。
伊莎貝爾被兩個姨媽逗笑。
客廳里,安德魯正襟危坐,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一切。
女仆正要送上點心,卻被他抬手制止:“抱歉,我不會在查爾維斯莊園以外的任何地方品嘗食物,畢竟沒有哪個地方的廚子能比過公爵府。”
“噢,你就是那位諾曼小姐?”見到進來的伊莎貝爾,他話音一頓,又傲慢地撇開視線,“雖然沒有女士插手自己婚姻的先例,但我允許你坐下旁聽。”
又看向愛德華,拿出一疊文件:“諾曼先生,我們速戰速決吧,在面積小于二百平的會客室里待太久,會讓我眩暈。”
愛德華面色難看,捧著文件閱讀長長的婚前條款。
賈維斯爵士雖古板迂腐,此刻倒顯得和藹,出言解釋:“按照女王旨意,本該是斯賓塞公爵親臨,非常不巧,家里要舉辦一場宴會,只好委派管家……呃,不,是竭誠為斯賓塞家族服務二十年、代表公爵府榮譽的頂尖管家安德魯·比爾先生前來。以示對各位的敬重。”
眾人面色復雜。
婚姻大事由管家代勞,敬重?輕視還差不多。
伊莎貝爾倒不管這些,她從容坐下,拿著文件開始細看。
安德魯從鼻孔里發出冷哼:“諾曼先生,難道你沒有教過自己的女兒,太過關心自己的婚姻是不體面的表現嗎?貴族女士就應該由父親代勞,再乖乖地穿上婚紗出嫁。”
“你……”愛德華臉色鐵青。
“不用著急,爸爸。”伊莎貝爾緩緩放下文件,拍了拍父親的手,笑看向安德魯,“先生,貴府的婚前協議里只規定了我們各自財產分割,那么……聘禮呢?”
安德魯隱秘而飛快地與賈維斯對視一眼,而后冷笑道:“諾曼小姐,你在開玩笑嗎?你,一名未婚的女士,向我們詢問聘禮?神圣錫蘭公國女王賜婚,至高無上的榮譽,你卻……”
“聘禮呢?”伊莎貝爾打斷他的演講。
安德魯臉色一僵,賈維斯干咳兩聲,“諾曼小姐……”
“聘禮呢?”伊莎貝爾再次打斷,笑容不變。
場面陷入詭異的僵持。
瑪麗突然笑道:“賈維斯爵士,安德魯先生,再怎么榮耀的婚姻,也少不了金錢的夾持。或者你們是想說,貴府沒有聘禮?”
安德魯臉色漲紅,倏然起身:“瑪麗夫人,看在你丈夫克勞倫伯爵的份上,我原諒你對公爵府的不敬。請你們知曉,要不是有女王賜婚,區區男爵的女兒想嫁入公爵府,起碼陪上兩萬錫蘭幣的嫁妝!而你諾曼小姐,占了如此大的便宜,還當眾質問聘禮,簡直是粗魯可笑!”
他語調尖銳,神情兇悍,幾乎把小女仆手中的咖啡杯都嚇掉。
諾曼夫婦的確被震懾住了,似乎被他的話語帶去了另一個方向。
然而伊莎貝爾卻神情悠然,甚至換了更舒服的姿勢靠著沙發,“哦,所以呢?這和我們提出的問題有關嗎?”
安德魯:“我……”
伊莎貝爾:“有,或沒有。別說廢話,只用回答這兩個詞。”
“你!”安德魯兩撇胡子氣得翹了起來,“有!當然有!公爵府少不了你的錢!但那要在你簽下協議,完婚后再行支付!噢!上帝啊!但愿薇奧萊特老夫人知道有一個鉆進錢眼的孫媳婦,不會氣得昏過去!”
“完婚后?”伊莎貝爾似笑非笑,忽然將文件隨手一扔,“那抱歉了,我不簽。”
安德魯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不簽?”賈維斯禮貌的面具碎裂,手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你這是要抗婚嗎?!諾曼先生!請你管管你的女兒!你們承但不了這個后果!”
愛德華也嚇得夠嗆,既不敢勸女兒,又不敢回應賈維斯。
伊莎貝爾輕笑一聲,拎著文件晃了晃,“要破壞這樁婚姻的是你們,想想清楚吧,如果斯賓塞公爵府沒有接到我這個未婚妻,到底是誰的責任?”
“這樁婚姻舉國皆知,我們不過是破落的男爵府,沒有錢橫豎都活不成。貴府公爵位高權重,為了這點聘禮不惜鬧到悔婚,究竟是誰吃虧?女王與公爵臉上無光,最后誰受罰?”
賈維斯和安德魯再次對視,眼底劃過謀算的光。
“好,我可以向你先行支付聘禮,不過別以為這是我的妥協,我只是不想節外生枝,諾曼小姐。”安德魯冷笑,招來仆人,打開箱子里展示現金,“這里是一萬錫蘭幣,請過目!”
明晃晃談錢,對于時下的貴族來說,總是難為情的。
當著眾仆人的面,愛德華和簡妮臉上火辣辣的。而安德魯似乎就想看見這樣的結果。
正當他要出言嘲諷時,伊莎貝爾忽然道:“一萬?”
絲毫不顧旁人的目光,她嫻熟地清點完現金,再次看向安德魯,“堂堂公爵府,給我的聘禮只有一萬?與貴府修繕莊園的費用等同?”
“諾曼小姐!”安德魯氣得直喘,“一萬錫蘭幣足有你們莊園的三年收入!”
“那又如何?”伊莎貝爾盯著安德魯,冰藍色眼睛里的笑意漸漸消失,“管家先生,別耍花樣,拿著合同直接和公爵對賬這種事,我做得出來。”
安德魯的怒意僵住,目光閃過游移,再次與賈維斯對視。
“呃,還有一些不動產,不方便此刻交易,您還是先簽字,我們……”賈維斯忙著打圓場,連低沉的腔調都忘了凹。
“爵士閣下,別再讓我重復廢話了。”伊莎貝爾再次恢復笑意,像鎖定獵物后,看他們繼續表演的狼,“在收到所有聘禮前,我不會簽任何一個字,更不會出這個門。”
頓了頓,她輕聲重復:“想清楚了,是……所有。”
安德魯神色僵硬,高禮帽氣得歪在一邊,掏出一份文件猛地拍在桌上:“還有一座價值三萬錫蘭幣的莊園!”
伊莎貝爾面不改色接過:“就這些?”
安德魯:“沒有了!四萬錫蘭幣的聘禮!全國都沒幾家拿得出……”
“沒關系,我會親自去問公爵,必要的時候還會與薇奧萊特老夫人面談。”伊莎貝爾抬眸微笑,“問問神圣錫蘭公國七大家族之首;祖先曾屢建奇功延續榮耀近三百年;擁有最高貴古老的血脈、如今常任七大選帝侯之一,包攬領地自治管轄權;坐擁全國面積最大的查爾維斯莊園且毫不費力地維持它的豪奢、即便每年要花費一萬錫蘭幣……的斯賓塞家族,只能拿出四萬錫蘭幣的聘禮嗎?”
她可以模仿安德魯的腔調,甚至學著他大喘氣,十足的嘲諷。
安德魯的牙齒快要咬碎:“貪得無厭的女人!”
對峙許久,還是賈維斯扯了扯他的衣袖,眼神暗示一番。安德魯才松口:“還有價值兩萬錫蘭幣的古典油畫與珠寶以及年金和債券。”
伊莎貝爾慢條斯理檢查完條款,再次看著他。
安德魯抓狂:“沒有了!這次真的沒有了!”
伊莎貝爾微笑,一并將所有聘禮單子都收好,起身:“很好,就算有所保留也沒關系,我會一件一件清查,漏了的就讓負責人安德魯管家補上。”
“你……你!”
安德魯深呼吸,攥緊拳頭,眾目睽睽之下,又掏出一個首飾盒子。
“老夫人交代我保管的累斯頓祖母綠寶石。”
伊莎貝爾面帶笑容接著,甚至行了一個淑女禮:“真是謝謝安德魯先生的辛苦保管。”
安德魯咬緊牙關:“……”
能搜刮到如此巨額的聘禮,已經讓諾曼家族眾人陷入震驚與茫然。
他們并不驚訝公爵府的財富,但區區一個管家和女王使者,竟敢瞞著主人瓜分這些聘禮?看他們嫻熟的姿態,就知道不止這一回了!
如果不是伊莎貝爾不好糊弄,憑著諾曼家禮貌切懦弱的個性,被哄騙得不倒貼都算好的。
安德魯和賈維斯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婚契簽完便上馬車等候。
屋內,瑪麗神情凝重,拉著伊莎貝爾道:“看來公爵府的情形比我們想象得要更復雜,如果他們背后無人支持,膽子絕不會這么大!”
簡妮嘆氣,同樣擔憂:“是啊,你現在還沒啟程,就已經狠狠得罪了他們,路上千萬要小心。”
伊莎貝爾但笑不語,將裝滿財產合約的箱子遞給米歇爾:“米歇爾太太,勞煩把這些連同我的回信,寄到肯特郡。”
眾人一愣。
安娜驚呼:“你要把聘禮全寄給……貝拉?這怎么行,這可是你……”
她想說,這是伊莎貝爾犧牲自己交換婚姻換來的。
“為什么不呢?”伊莎貝爾搖著羽毛扇,笑著打斷,“與其說贈予,不如說交由她保管。他們以為我會將財產帶入公爵府,供自己傍身。可是……”
瑪麗沉思片刻,會心一笑,接話道:“可是他們想不到,你竟然白手進府。再怎么想算計你的錢,都算計不到了。”
簡妮搖搖頭:“你什么也不帶,要怎么生活?偌大的公爵府,總要有財產維持體面。”
伊莎貝爾沒有立刻回答,等著艾米麗收好她的行李,才輕裝出發。
臨到大門口,她看著莊園外的金盞菊,摘了一朵戴在帽子上。
“回去吧。”伊莎貝爾向家人揮手。
愛德華和簡妮再次哭成淚人,兩個姨媽也分別擁抱。
伊莎貝爾只在靠近母親的時候,平靜道:“放心吧,媽媽,體面不需要靠財產和地位維持……”
她既是對諾曼家眾人說,也是對自己說。
“我會靠自己,在公爵府得到想要的一切。”
名譽、地位、財富、或者是權力。
陽光下,斯賓塞家族的旭日獅子旗迎風飄揚。
伊莎貝爾緩緩走向華麗的車隊,步伐輕盈。
既然身為這個故事的主角,去探索一下新地圖,挑戰新人生倒也不錯。
看著車里面露厭惡的安德魯,伊莎貝爾心想:躺平太久,要松松筋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