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宴后第三日,翊坤宮的小爐子沒等來江南新貢的十口,倒先等來了乾元殿的旨意——命貴妃花汐禁足一月,閉門思過。緣由是那日宮宴后,她遷怒于御膳房“偏幫”淑妃,竟命人砸了御膳房的點心局,還將一盆滾燙的蜜漿潑在了掌事太監的手上。
旨意傳到翊坤宮時,花汐正對著銅鏡試一支新得的孔雀藍點翠簪,聞言猛地將簪子擲在妝臺上,碎珠滾落一地。“他慕容冷越憑什么罰我?”她紅著眼嘶吼,“不過是砸了幾個破碗,潑了點蜜漿,他就為了那些下人和我置氣?”
宮女跪了一地,沒人敢接話。她卻越想越委屈,猛地推開窗,望著乾元殿的方向,聲音發顫:“從前我就算把御花園的牡丹拔了,他也只笑著說我淘氣。如今不過一點小事,竟真罰我禁足?定是淑妃那賤人在他面前說了什么!”
正鬧著,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通報:“陛下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花汐一怔,眼底先燃起光亮,隨即又被寒意澆滅。她忙理了理衣襟,快步迎出去,就見慕容冷越一身常服立在廊下,臉色沉得像殿外的秋云,身側的風染霜則著一襲月白宮裝,鬢邊僅簪一朵白玉蘭,神色溫和卻難掩疏離。
“陛下,皇后娘娘。”花汐屈膝行禮,目光卻只黏在慕容冷越身上。
“你可知錯?”慕容冷越沒看她,聲音冷得像冰,“御膳房掌事太監的手燙得皮都脫了,你讓宮人砸的點心局,是明日要送往慈安宮給太后過壽的糕點——花汐,你如今越發肆無忌憚了。”
花汐心口一堵,眼淚涌了上來:“臣妾不是故意的!是他們先偏心,那掌事太監還說臣妾的糕‘甜得發膩,不如淑妃的清爽’,他憑什么這么說?臣妾不過是氣不過……”
“氣不過就能仗著貴妃身份欺凌宮人?”慕容冷越打斷她,目光銳利如刀。一旁的風染霜輕輕開口,聲音柔卻有分量:“貴妃妹妹,御膳房掌事太監是太后宮里出來的老人,你傷了他,便是駁了太后的顏面。再者,宮宴那日,你與淑妃妹妹比糕,原是玩鬧,怎就記恨到了御膳房頭上?”
花汐轉頭瞪向風染霜,語氣帶了刺:“皇后娘娘自然幫著他們,畢竟在娘娘眼里,我從來都是驕縱不懂事的那一個。可陛下不是!”她又看向慕容冷越,“陛下忘了?當年您說喜歡我這性子,說宮里的人都太假,只有我……”
“朕是說過。”慕容冷越別開眼,聲音低了些,“可當年你是天真,如今卻是驕縱。后宮不是你一個人的戲臺,你鬧得太難看了。”
“難看?”花汐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那陛下覺得誰好看?淑妃?還是皇后娘娘?她們永遠溫和得體,永遠懂分寸,可她們對您有半分真心嗎?皇后娘娘眼里只有后宮規矩,淑妃妹妹把您當君主,只有我……我鬧,是因為我在乎您是不是偏向別人,在乎您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疼我!”
她越說越急,伸手想去拉慕容冷越的衣袖,卻被他側身避開。風染霜恰在此時上前一步,輕聲道:“貴妃妹妹,陛下是天子,更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是誰的私有物。您這樣,倒讓陛下難辦了。”
這句話像針,扎得花汐渾身一僵。她看著慕容冷越,他竟沒有反駁風染霜的話,只是看著她,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終究硬起心腸:“禁足一月,好好想想。想不明白,便再禁一月。”說完,轉身就走,風染霜微微頷首,亦隨之離去,兩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在廊下投下長長的影子,竟讓她插不進半分。
殿門“吱呀”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花汐站在空蕩蕩的殿里,看著地上滾落的碎珠,突然蹲下身,捂著臉哭了起來。她不明白,為什么她只是想讓他多看自己一眼,最后卻成了他和皇后眼里“不懂事”的人。
禁足的日子過得格外慢。翊坤宮的宮人都戰戰兢兢,沒人敢多言。花汐整日坐在窗前,要么對著那口被她砸得坑坑洼洼的小爐子發呆,要么就翻出從前慕容冷越送她的東西——一支他親手刻的木簪,一塊他獵來的狐貍皮,還有一張他寫的“汐兒笑靨,勝卻繁花”的字條。
越看,心里越堵。她派人去打聽乾元殿的動靜,宮人回來稟報,說陛下這幾日常去淑妃的清芷軒,昨日還陪皇后娘娘在御花園巡查,兩人站在海棠樹下說了許久的話,皇后娘娘笑了,陛下的眼神也軟了。
“說了許久的話……”花汐重復著這五個字,指甲掐進了掌心,“他多久沒跟我說過這么多話了?”
禁足第十日,是慕容冷越的生辰。往年這時,她早早就開始準備,要么親手繡個荷包,要么纏著他去御花園放風箏,他總會笑著陪她鬧。可今年,她只能在翊坤宮里,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絲竹聲——那是皇后娘娘在坤寧宮設了小宴,邀了淑妃等人陪陛下過生辰。
夜里,她實在忍不住,讓貼身宮女偷偷去御膳房,想讓他們做塊重陽糕送來——就做淑妃那種,摻山楂泥和茴香粉的。她想嘗嘗,到底是什么味道,能讓他連生辰都愿意留在別人宮里。
可宮女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臉色發白:“娘娘,御膳房說……說陛下吩咐了,翊坤宮的用度一切從簡,除了正餐,不許額外做點心。還說……皇后娘娘親自吩咐,讓御膳房今日只做清口的吃食,莫要甜膩了……”
花汐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連一口糕,都不愿讓她嘗了。連她喜歡的甜,如今都成了“膩”。
她坐在窗邊,一夜未眠。天亮時,見窗臺上落了只受傷的小麻雀,翅膀上沾著血,正歪歪扭扭地想飛,卻總掉下來。她忽然想起自己,從前在慕容冷越身邊,她也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雀,總以為他的掌心就是全世界,可如今才發現,他的掌心,早已為別人暖著,她連靠近的資格都沒了。
禁足期滿那日,慕容冷越沒來翊坤宮。只是派太監送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往后行事,三思而后行。”字跡冷硬,再無半分從前的溫柔。
花汐拿著信,看了許久,突然笑了。她讓人把那口小爐子抬出去,扔進了宮后的廢井里。又把那些慕容冷越送的舊物,一件件收進了箱子最底層,鎖了起來。
“從今往后,”她對著鏡子,慢慢描上眼線,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我再也不烤什么重陽糕了。”
鏡子里的女子,眼底沒了從前的驕縱明亮,只剩一片沉沉的灰。她終于明白,這后宮里的“甜”,從來不是靠爭靠搶就能得來的。可等她明白時,那個愿意縱容她“甜得發膩”的人,已經被她親手推到了別人身邊。而那份被她弄丟的“天真”,連同他曾給過的暖,也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