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色沉得像是打翻了的硯臺,濃墨般的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才過晌午,琉璃廠東街的鋪面就陸續摘牌打烊,只剩下零星幾家還在硬撐著門面。
“墨白,眼看著要落雨了,趕緊把外頭那幾件收了!”
聞成海站在“博古齋”門口,望著天邊翻滾的云層,眉頭皺成了川字。他年過半百,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大褂,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
“知道了師父,這就收。”
陳墨白應了一聲,麻利地將門外攤位上的瓷器和玉器往屋里搬。
他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身形清瘦,眉眼間還帶著幾分未脫的學生氣,可手上的動作卻異常沉穩老練。
這博古齋是聞成海經營了二十多年的老鋪子,門面不大,但在琉璃廠這片地界上也算小有名氣。
陳墨白自幼父母雙亡,是聞成??此蓱z,收他做了學徒,一手帶大的。
說是學徒,實則與父子無異。
“師父,就剩這個了。”陳墨白小心翼翼地捧起攤位上最后一件瓷器,一只青花纏枝蓮紋碗。
聞成海回頭看了一眼,忽然道:“慢著,把那碗拿來我再瞧瞧?!?/p>
陳墨白依言遞過去,聞成海接過碗,對著昏暗的天光仔細端詳起來。這是一只宣德年間的青花碗,釉面溫潤,青花發色純正,碗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楷書款,是博古齋壓箱底的幾件好東西之一。
“怪了,前幾日還沒覺得,今日細看這碗,怎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聞成海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
陳墨白湊上前去:“師父看出什么了?”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先進屋再說!”聞成海護著碗,急忙退入店內。
雨勢來得又急又猛,轉眼間就成了傾盆之勢。街道上頓時空無一人,只有雨水匯成的小溪在青石板上汩汩流淌。
店內,聞成海將碗放在鋪著絨布的桌上,取出放大鏡和強光手電,仔仔細細地查驗起來。陳墨安靜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擾。
“你看這里,”良久,聞成海指著碗口一處細微的痕跡,“這修胎的手法,不像是宣德官窯的工藝,倒像是后世仿的…”
陳墨白俯身細看,果然發現碗口處有一道極細微的接痕,若不是在強光下特定角度觀察,根本無從察覺。
“還有這青花,”聞成海繼續道,“色澤雖正,但缺乏宣德青花應有的沉入胎骨之感,浮于表面…”
師徒二人正研討著,店門突然被人猛地推開,風雨頓時灌入店內。一個渾身濕透的中年男子踉蹌著沖了進來,臉上毫無血色。
“師兄!不好了!”來人喘著粗氣,聲音嘶啞。
聞成海抬頭一看,頓時變了臉色:“明遠?你怎么弄成這副樣子?快擦擦!”說著遞過一條干毛巾。
趙明遠是聞成海的同門師弟,如今在潘家園經營著一家不小的古玩店,平日里最重儀表,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
“來不及了!師兄!”趙明遠顧不上擦臉,一把抓住聞成海的手臂,聲音發顫,“我、我栽了!栽大了!”
聞成海心里一沉:“慢慢說,怎么回事?”
“是、是那批青銅器…”趙明遠語無倫次,“我以為撿了大漏,傾家蕩產吃下來的…結果、結果全是坑子貨!”
聞成海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你碰生坑了?”
所謂“生坑”,指的是新出土的文物,法律明令禁止交易。這在行內是大忌,一旦被抓,不僅財物兩空,還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趙明遠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涕淚交加:“我也是鬼迷心竅啊師兄!那伙人做得太真了,連碳十四檢測報告都有…我、我借了印子錢,整整三百萬??!”
“印子錢?”聞成海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那利錢能壓死人!”
陳墨白站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印子錢是高利貸的一種,利滾利,多少人家破人亡就是因為這個。
“明天就是還款日,還不上錢,他們就要收我的店,還要、還要…”趙明遠說不下去了,只是拼命磕頭,“師兄,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聞成海踉蹌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穩:“三百萬…我哪來這么多錢…”
博古齋雖然經營多年,但聞成海為人耿直,從不碰違法的買賣,賺的都是辛苦錢。加上他經常接濟同行,資助貧困學生,積蓄有限。
“師兄,您那件傳家寶…”趙明遠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若是肯出手,定然能解燃眉之急!”
聞成海聞言,猛地搖頭:“不可!那是師父臨終所托,再三囑咐不可輕易示人,更別說出售了!”
陳墨白知道師父說的那件傳家寶,一只存放在密室保險柜中的琉璃盞。他只在拜師那年見過一次,記得那盞造型奇特,色澤深邃,不似凡物。聞成海平日從不輕易提起,更不許他人靠近密室。
雨聲漸小,店內的氣氛卻越發凝重。趙明遠見師兄拒絕,忽然站起身,面色慘然:“既然師兄見死不救,那我只好自我了斷,免得連累家人!”
說罷竟要向墻上撞去!陳墨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師叔:“使不得!師叔使不得?。 ?/p>
聞成海閉上雙眼,痛苦萬分。一邊是師命難違,一邊是同門師弟性命攸關。良久,他長嘆一聲:“罷了罷了,師父在天有靈,會理解我的苦衷的?!?/p>
他轉身走向后堂密室,腳步沉重。不多時,捧著一個紫檀木盒走了出來。
打開木盒,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盞呈現在眼前。這盞造型古樸,盞身呈深藍色,內有星光般的金點,在燈光下折射出神秘的光芒。
“明遠,你記住,此物非同小可,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聞成海話未說完,店門再次被推開。
一個撐著黑傘的身影站在門口,聲音冰冷:“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p>
來人穿著考究的西裝,五十上下年紀,面容瘦削,眼神銳利如鷹。他收起傘,慢條斯理地走進店內,目光直接落在琉璃盞上。
“秦老板?”聞成海下意識地護住琉璃盞,“您怎么來了?”
秦遠山,琉璃廠一帶最大的古玩商,據說背景深厚,黑白兩道通吃。聞成海一向不愿與他打交道。
“聞老板有好東西要出手,秦某自然要來看看。”秦遠山微微一笑,目光卻毫無溫度,“這盞不錯,開個價吧。”
趙明遠急忙道:“三百萬!只要三百萬!”
聞成海瞪了師弟一眼,沉聲道:“此物不賣,秦老板請回吧。”
秦遠山也不惱,悠悠道:“聽說趙老板欠了印子錢,明天就是還款日。若是還不上,恐怕不止是店鋪不保啊…”
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樣吧,我出三百五十萬。多出的五十萬,給趙老板應急。”
聞成海仍然搖頭:“抱歉,此物真有不便之處?!?/p>
秦遠山忽然壓低聲音:“聞老板,我知道這盞的來歷。它在你手中是禍不是福,不如讓給我,既能解你師弟之困,也能免你日后之災?!?/p>
聞成海聞言臉色微變,卻仍堅持道:“師命難違,恕難從命?!?/p>
秦遠山瞇起眼睛,語氣轉冷:“既然如此,秦某就不強求了。只是提醒一句,這琉璃廠的生意,不好做啊…”
意味深長地看了師徒二人一眼,秦遠山轉身離去,消失在雨幕中。
店內陷入沉寂,只聽得見雨滴從屋檐落下的聲音。
趙明遠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師兄!您就忍心看我走投無路嗎?那秦遠山說得對,這盞留在手中是禍??!”
聞成海看著跪地痛哭的師弟,又看看手中的琉璃盞,最終長嘆一聲:“墨白,去請對面‘聚寶齋’的李老板來,他是懂行之入,應該能給出公道的價錢。”
陳墨白猶豫道:“師父,真要…”
“快去!”聞成海喝道,聲音中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陳墨白只得冒雨跑去請來李老板。經過一番查驗和討價還價,最終以三百二十萬成交。聞成海多要了二十萬,硬塞給趙明遠:“拿去把債還清,剩下的做本錢,重新開始。”
趙明遠千恩萬謝地走了,甚至沒注意到聞成海瞬間蒼老了許多的面容。
夜深了,雨終于停了。陳墨安頓好師父休息,獨自一人收拾店鋪。
他來到了博古齋后院的小倉庫。
這里堆放著一批最近收來的殘件和破舊器物,等待修復或處理。
恍惚間,他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塊深藍色的琉璃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芒!
似乎是那盞琉璃盞的碎片,可能在搬運時不小心磕碰下來的。
鬼使神差地,陳墨白拾起那片琉璃。指尖傳來的觸感異常溫熱,仿佛有生命一般。他下意識地握緊碎片,集中精神...
剎那間,無數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古老的窯火中,匠人將熔化的琉璃倒入模具;戰亂中,有人將琉璃盞埋入地下;幾十年后,聞成海的師父將它挖出,臨終前鄭重交給徒弟;然后是今天,秦遠山得到寶盞后那得意的笑容...
緊接著,一陣劇痛從掌心傳來,琉璃碎片仿佛融化般滲入他的皮膚!陳墨白驚恐地想甩掉它,卻為時已晚。一股熱流順著手臂蔓延至全身,最后沖入大腦。
他眼前一黑,暈倒在地。失去意識前,仿佛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琉璃通靈,鑒古知今。物皆有命,唯人心難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小時,陳墨白悠悠醒來。
他摸了摸頭,沒什么異常,于是回到店內。
當他拿起那只宣德青花碗時,忽然覺得碗身異常溫熱,仿佛有什么能量在流動。
鬼使神差地,他雙手捧住碗,集中精神感受那奇特的溫度。忽然間,一幅清晰的畫面闖入腦海!
一個昏暗的作坊內,一位老師傅正小心翼翼地打磨著碗口的接痕。旁邊站著個身穿現代西裝的人,正在吩咐:“做得再精細些,務必讓人看不出破綻…”
陳墨白猛地松開手,碗差點摔在地上。他心跳如鼓,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景象。
那分明是這只碗被造假的場景!而那個穿西裝的人,赫然就是今天來過的秦遠山!
他顫抖著再次捧起碗,集中精神。這次看到的更多:秦遠山將一批類似的仿品交給幾個面相兇悍的人,低聲吩咐:“把這些賣給那些急需用錢的人,特別是聞成海那個師弟…”
陳墨白渾身冰冷,頓時明白了一切,趙明遠上當受騙,欠下高利貸,被迫來求救,一切都是秦遠山設的局!目的就是逼師父出手那件傳家寶!
他跌跌撞撞地沖向師父的臥室,想要告知這個驚人的發現。卻見聞成海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師父!師父您怎么了?”陳墨白驚慌地扶起老人。
聞成海微微睜眼,氣若游絲:“墨白…那盞…那盞不能丟…要找回…”話未說完,便徹底昏迷過去。
陳墨白慌忙叫來救護車,將師父送往醫院。經診斷,聞成海是因急火攻心引發的中風,需要立即手術。
醫院要求先交十萬押金。陳墨白翻遍家中,也只湊出兩萬多元。無奈之下,他想起那只宣德碗,既然是高仿,或許還能賣些錢?
深夜的琉璃廠空無一人,只有“聚寶齋”還亮著燈。陳墨白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進去。
李老板見是他,有些意外:“墨白?這么晚有事?”
陳墨白拿出那只碗,硬著頭皮道:“李老板,這碗…您能再看看嗎?師父急用錢,我想把它賣了?!?/p>
李老板接過碗,仔細看了看,忽然笑道:“墨白啊,你這可不厚道。白天你師父剛賣了我一件重器,晚上你就來賣假貨?這碗分明是新仿的,值不了幾個錢。”
陳墨白如遭雷擊:“可是白天您不是…”
“白天那是看你師父的面子,再加上那盞確實難得,我才出了高價?!崩罾习鍞[擺手,“這碗你拿回去吧,看在聞老板面子上,我就不計較你拿假貨來騙的事了?!?/p>
陳墨白失魂落魄地走出聚寶齋,站在冰冷的夜風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師父重病住院,急需用錢;傳家寶被設計騙走;師叔下落不明;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天空有流星劃過,不知道那絲微光,能不能照亮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