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枚清代藥玉,仿佛一顆冰種的小心臟,持續不斷地散發著溫和而堅定的清涼氣息。這氣息不像金三錢那藥酒囊般猛烈霸道,而是如同春日里解凍的溪流,涓涓不息地滋潤著陳墨白幾近干涸的精神沃土。
頭痛和視力模糊的癥狀雖然沒有立刻根除,但發作的頻率和強度都顯著降低了。更重要的是,那股始終縈繞不去的精神疲憊感,被藥玉的力量緩緩撫平,讓他終于能喘過氣來,清晰地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總不能一直靠著這枚意外得來的藥玉硬撐。這次是運氣好,下次呢?萬一這藥玉的功效耗盡了怎么辦?必須從根本上找到控制能力、避免反噬的方法。
他把希望重新寄托在那兩本師門秘籍上。
再次捧起《鑒古心經》和《斫玉錄》,心態已然不同。之前是餓漢撲食,只求盡快獲取力量,找到線索,難免囫圇吞棗,貪多嚼不爛。如今吃了大虧,又有了藥玉托底,他反倒能沉下心來,帶著一種“病后初愈”般的珍惜和謹慎,逐字逐句地細細研讀。
這一細讀,果然發現了之前忽略的精妙之處。
《鑒古心經》開篇強調的,并非如何激發和運用那“觸靈”之力,而是“守靜”、“凝神”、“馭意”。里面記載的呼吸吐納法門,看似簡單枯燥,實則是錘煉精神、穩固心神的根基。好比練武先站樁,下盤不穩,招式再花哨也是空中樓閣,一推就倒。他之前就是根基沒打牢,卻妄圖驅使巨力,結果差點把自己震散架。
而《斫玉錄》中,除了記載各種玉器的形制、工藝、辨偽要點外,更有大篇幅論述“玉德”,講玉之溫潤、堅韌、內斂的光華。其中一段話更是讓他心中一動:“夫鑒玉者,非以力取,而以意會。神凝則氣聚,氣聚則感通,感通而不傷其身,如溪流漫石,自然而然……”
意會?感通?自然而然?
陳墨白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又結合《鑒古心經》里的調息法門,一個模糊的念頭逐漸清晰起來。
他似乎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
之前使用能力時,他就像個莽撞的樵夫,看到木頭就掄起斧頭拼命砍,不管不顧,直到力竭崩刃。而真正的方法,或許應該像個老練的匠人,用最合適的工具,用最恰當的力道,只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材料,而不是把整棵樹都劈碎。
換句話說,他需要學習的,不是如何“放大”感知,而是如何“控制”和“精準聚焦”。
想到這兒,他立刻行動起來。
他沒有再去碰那些來歷不明、氣息復雜的生坑貨或者攤販上的**險物件,而是從博古齋里師父收藏的那些傳承有序、氣息相對溫和純凈的老物件開始練習。
先是拿出一件清代中期民窯的青花碗。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一上來就毫無保留地將感知力滲透進去,企圖捕捉所有細節。而是先盤膝坐下,按照《鑒古心經》的法門調整呼吸,讓心神慢慢沉淀下來,胸口的藥玉散發著絲絲涼意,幫助他維持著這種寧靜的狀態。
然后,他才緩緩伸出手指,輕輕搭在冰涼的碗沿上。
感知力觸須般探出,但他不再放任其洪流般涌入,而是極力約束著,像用手電筒照東西,只聚焦于一個點,比如,釉面的氣泡分布和形態。
嗡……
一些模糊的信息片段依舊試圖涌入腦海,是關于燒造窯溫的波動、畫工手腕的輕微顫抖……但他謹守著心神,努力將這些“雜音”屏蔽在外,只讀取與釉面氣泡相關的、最表層的氣息。
成功了!
雖然像是用繡花針去撬動巨石,極其耗費心神,但這一次,信息流不再狂暴,變得可控了許多。結束后,他只是感到微微的疲憊,遠未到頭痛的地步。
“有門!”陳墨白精神大振,顧不得擦汗,立刻又拿起一件明代晚期的銅香爐。
這次,他嘗試將感知聚焦于銅質的合金成分比例。同樣,他抵抗住了那些關于歷代主人焚香祈愿的情緒碎片,只捕捉金屬本身凝固下來的“記憶”。
一次又一次,他樂此不疲地練習著。
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那“觸靈”的能力仿佛自有生命,總是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更深的信息,稍有不慎,心神一蕩,就會再次被拉入那紛亂的信息洪流。好幾次他都差點重蹈覆轍,全靠胸口的藥玉及時散發清涼氣息,將他從失控的邊緣拉回。
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在進步。
從最初只能聚焦一兩秒,到后來能穩定維持十數息;從只能感知最表淺的物理特征(如材質、磨損),到后來能稍稍深入,感知到制作年代的大致范圍,而主動屏蔽掉具體的人物和事件情緒。
他學會了對感知進行“降級”和“過濾”。就像調節相機的焦距和光圈,不再總是用最大光圈和無限遠對焦,而是根據需求,選擇特寫、中景還是遠景。
這不僅大大降低了精神消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鑒定效率反而提升了!
以前他感知一件東西,如同看一場漫長而嘈雜的電影,需要從中費力地篩選有用信息。而現在,他能直接“提問”:這件東西主要材質是什么?大概是什么年代的?有沒有后期修補的痕跡?
答案往往直接而清晰。
更重要的是,這種精準的、有選擇的感知,讓他的鑒定結果聽起來更加“合理”。他不再需要絞盡腦汁地去編造理由,解釋自己為何能一眼看穿某件高仿品的破綻,或者為何能斷定某件不起眼的東西是寶貝。他可以直接點出:“這釉面氣泡特征不符合明代早期規律”,或者“這銅質配比是清中期的典型配方”,聽起來就像是經驗極其老到的行家基于細微特征做出的判斷,而非什么玄乎的“直覺”。
這完美地隱藏了他能力的秘密。
幾天后,阿杰又溜溜達達地來了,這次手里拎著個畫筒。
“墨白,精神頭看起來好多了啊?來來來,幫哥看看這個,剛收來的,說是汪士慎的梅花,我心里怎么有點嘀咕呢……”
若是以前,陳墨白肯定會心頭一緊,硬著頭皮上去全力感知,然后絞盡腦汁編瞎話。但這次,他只是笑了笑,從容地接過畫筒。
他一邊慢慢展開畫卷,一邊不動聲色地調整著呼吸,心神微凝。
手指看似隨意地拂過宣紙的邊緣、墨色濃重處、以及落款印章。
感知力如同精準的手術刀,輕輕切入。
聚焦紙質:的確是老紙,但年份氣息不足百年。 聚焦墨色:墨韻尚可,但缺乏頂級水墨那種層層透染的深邃感。 聚焦印章:印泥油性稍重,鈐蓋的力度和細節與已知真跡樣本有微妙差異。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息時間,消耗的精神力微乎其微。
他收起手指,搖搖頭,語氣平靜而肯定:“杰哥,紙是老的,墨也還行,不過這畫心氣不夠,筆力弱了,尤其是枝干的轉折,少了汪士慎那股孤峭的勁兒。印章也不對。應該是民國時期比較高仿的摹本,值點小錢,但離真跡差得遠。”
阿杰聽得一愣一愣的,咂咂嘴:“行啊你小子!說得頭頭是道,比我請的那幾個老師傅瞅半天說得還明白!得,又打眼了!回頭找那孫子算賬去!”
陳墨白笑了笑,沒再多說。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暢快。
這種收放自如、精準高效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能腳踏實地地走路了。
晚上,他再次翻開《鑒古心經》,看到那句“感通而不傷其身,如溪流漫石,自然而然”,有了更深的體會。
力量的真諦,不在于有多強大,而在于能否被完美駕馭。
他輕輕摩挲著胸口的藥玉,又看了看桌上那兩本已然翻舊了的古籍。
路還長,但這第一步,總算是邁得踏實了。
至少,下次再碰到那種煞氣沖天的生坑青銅器,他應該不至于再被直接撂倒了。或許,還能從那洶涌的煞氣中,穩穩地“釣”出自己需要的那點關鍵信息呢?
想到這里,陳墨白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絲久違的、帶著點挑戰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