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針問骨 第十五章 骨痕深意（上）

李憲的一番話，讓在場眾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若這些刻畫痕跡真的是突厥文，那一切便似散珠落盤，驟然有了串聯(lián)的一根線。

父親的死，眼前的慘案，大理寺驗尸臺上那具刻有相同痕跡的完整尸骸……其背后深藏的陰謀巨網(wǎng)，恐怕早已超出了一案一事，赫然指向了邦國之間的暗戰(zhàn)與傾軋。

“孫錄事…”楚瀟瀟面色一沉，眼中似一顆石子激蕩起死水潭中的漣漪一般，當即有了理清一切的頭緒，“將骸骨上所有刻畫痕跡盡數(shù)拓印下來，用濃墨，務(wù)必清晰無誤，要快。”

孫錄事二話不說，合上手中的卷宗，當即戴好手套來到骸骨旁，用墨汁開始涂抹準備拓印。

而楚瀟瀟在安排完任務(wù)之后，目光銳利，掃過李憲和魏銘臻，“王爺，魏將軍，若此事當真涉及突厥，此案便是潑天大事，非我一介勘驗使能處理了的…”

她抬眼向四周環(huán)顧一圈，隨后貼在兩人耳邊小聲說道：“此事須即刻密奏陛下定奪，并立即前往鴻臚寺尋通宵突厥文字的可靠之人破譯，在此期間，此地一切，盡數(shù)封鎖…而這件事與太子那邊，魏將軍…”

側(cè)臉看著魏銘臻，神情肅穆，“還請您代為告知，同時請?zhí)蛹闭{(diào)龍武衛(wèi)和豹韜衛(wèi)前來封鎖現(xiàn)場，連一只鳥都不能讓它從頭上飛過去！”

楚瀟瀟說得非常犀利，語氣中的寒意讓魏銘臻這等見慣了生死之人也感到后背“嗖嗖”直冒冷氣。

魏銘臻臉上透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一雙虎目凝光聚色，重重點頭，“楚大人，請您放心，在下這就選派親信趕赴東宮及…麟臺，面見太子殿下，據(jù)實陳奏，請殿下出面前往衛(wèi)率府調(diào)兵…”

他的語氣沉穩(wěn)，但卻在“麟臺”這兩個字上，有一絲幾乎難以覺察的短暫停頓，好像下意識地涵蓋了更為廣泛的呈報范圍。

李憲的臉上也沒有了先前的放浪，紈绔勁兒也徹底散去，直了直腰桿，肅然道：“瀟瀟大人把心放寬，本王這就手書一封，將此事稟明皇帝，請旨嚴查…”

略微停頓片刻后，又沉聲在楚瀟瀟耳邊說道：“楚大人手書一封，隨后交給我，我派人送往麟臺，面呈狄仁杰狄閣老案前，他老人家斷案如神，幽州案、崇州案這等大案可都是狄閣老經(jīng)手的，換做旁人，早就被五馬分尸了…”

楚瀟瀟眼神一凜，頓時精光大作。

對啊，還有當朝宰輔狄閣老坐鎮(zhèn)麟臺，自然這等大案要案肯定要勞動他老人家出馬的。

而狄公的威名，楚瀟瀟自幼仰慕已久，若此樁案件能請得動他，那是再好不過了，即便狄公不出面，給自己一些指導，也是極好的。

“好，王爺，瀟瀟即刻手書，將案件的來龍去脈寫得清晰無誤，煩請您務(wù)必交在狄閣老的手中。”

“包在本王身上，瀟瀟大人的事情，便是本王的事情…”李憲拍著胸脯保證道。

然而，盡管突厥文的線索如石破天驚一般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但那兩具身上沒有任何傷痕，洛陽縣衙里放置的七根左小腿骨，還有那一根最初由李老漢、老張頭發(fā)現(xiàn)的腿骨，尚未發(fā)現(xiàn)與之有關(guān)聯(lián)的任何線索。

這些疑問瞬間成為了籠罩在真相之上最濃厚的陰霾，現(xiàn)場已被金吾衛(wèi)反復(fù)犁庭掃穴，卻再未發(fā)現(xiàn)半分線索和相應(yīng)痕跡。

楚瀟瀟凝視著那幾具缺失了左小腿的殘骸，目光最終落在了骸骨大腿骨末端較為平整的斷口處，牙齒輕輕咬著下唇，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眉頭緊鎖。

所有的線索似乎已經(jīng)窮盡，而且每一條線索都有對應(yīng)的關(guān)聯(lián)，但卻仍無法拼湊出一副完整的畫面。

“你們說…”她此時大腦中正在努力拼接所有線索，“兇手為何要截下左小腿，而且將其掩埋在洛陽城外，而其余尸骨要沉入洛河？”

“許是這些脛骨有什么他們認為重要的東西吧…”李憲聳了聳鼻尖，雙手一攤，“這種事情，只有捉到兇手以后估計才能明確吧。”

眼見李憲說了一堆沒用的話，楚瀟瀟不再理會，目光再次回到空蕩蕩的左側(cè)小腿處，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快步走了過去，俯下身子再次近距離觀察左側(cè)斷裂面的情況，同時視線平移，對比右側(cè)完好的膝蓋骨面，低聲喃喃，好像在自問自答一樣。

“如果是死后取骨，為何單單取下左小腿？他們想要的難道僅僅是那七根骨頭？倘若真的如此，為何又將那些腿骨掩埋在距離洛陽城非常近的地方，難道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嗎？”

“瀟瀟大人，你是不是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要自己嘟囔，我們都聽不清…”

李憲隔著一定距離，只看到楚瀟瀟朱唇微張，眼神犀利，便出聲詢問。

楚瀟瀟沒有理會，而是接著一具一具觀察膝關(guān)節(jié)處的情形。

“誒…好我的瀟瀟大人啊…”李憲已經(jīng)來到了近前，“和你說話也不理，就自己在這兒對著這些骨頭能看出什么東西？案情嘛，總是要討論一下的…”

“王爺，如果你是兇手，你會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在人死后刻上痕跡？”楚瀟瀟低著頭忽地問了一句。

李憲搖扇子的手陡然停止，思索片刻后，緩緩說道：“啊…刻痕跡肯定是為了掩蓋骨頭上面的傷痕啊…不然為什么要大費周章這樣做，總不能真的像魏將軍說得那樣，是‘邪術(shù)’吧…”

“那為何又單單取下左小腿，掩埋在其他的地方呢？”楚瀟瀟沒有對他剛剛的話做出回應(yīng)，而是接著提出自己的問題。

“這…”李憲有些茫然，不明白她問自己這些問題是何意，但還是在不斷思考著她的疑問，“本王可想不到，我要是兇手，要這左小腿有什么用，一根孤零零的骨頭，拿著還費勁…”

楚瀟瀟見李憲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和思路，便自顧自地拿起腿骨一節(jié)節(jié)比對。

李憲兩手一垂，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便也走到尸骨旁，全然不顧骨頭散發(fā)出的異味，俯下身子觀察。

忽然，他的瞳孔一縮，“瀟瀟大人，你說會不會和這些東西有關(guān)？”

楚瀟瀟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李憲正指著一具骸骨上的符號歪頭看著自己。

“王爺?shù)囊馑际牵瑑词质菫榱诉@些刻痕？”

李憲嘴角抿笑一下，點了點頭，“如果我是兇手，面對這些骨頭，于我有用的，只有上面這些歪七扭八的疑似突厥文了，否則，要這骨頭有何用？煲湯嗎？”

聽著他這一番言論，楚瀟瀟一陣無語……這個王爺每每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展現(xiàn)出其不著調(diào)的一面了。

不過，他言語中關(guān)于“殺手可能沖著突厥文前來”的猜想，倒是讓楚瀟瀟心頭一緊。

倘若上面真是突厥文，而這些殺手們又為之而來，那么，這團迷霧背后，究竟通向何方？

就在這時，孫錄事抱著剛剛拓好的紙卷走了過來，“大人，骸骨上的所有內(nèi)容已盡數(shù)拓印下來…”

楚瀟瀟點了點頭，當即吩咐道：“將此地所有骸骨以及洛陽縣衙的八截脛骨，全部運回大理寺。”

“等一下…”在孫錄事轉(zhuǎn)身準備招呼金吾衛(wèi)搬運骸骨時，楚瀟瀟再次叫住了他，“另外，迅速前往鴻臚寺尋得專司突厥事務(wù)的博士前來，解開謎團的關(guān)鍵，就在這些歪歪扭扭的‘突厥文’身上了。”

孫錄事領(lǐng)命離去，而魏銘臻則安排金吾衛(wèi)開始轉(zhuǎn)運尸骸。

楚瀟瀟站在草棚前，看著湍急的洛河，心中疑云未散，整個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

陰沉昏暗的天色漸漸放晴，日頭正盛，洛河之上盡顯粼粼波光。

神都洛陽，穿梭于市坊之間居客和行商映襯著天子腳下的繁榮昌盛。

而此時的大理寺殮房內(nèi)，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醋酸和藥草蒸煮而散發(fā)出的苦澀味道。

此處依舊顯得與墻外道政坊一側(cè)官員百姓來往的喧囂不同，屋內(nèi)清冷淡漠，森寒入骨。

唯有驗尸臺上四個角擺放著的幾盞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楚瀟瀟手中“尸刀”在森森白骨表面刮過發(fā)出的令人牙酸淌涎的“呲呲”摩擦聲。

八具完整的尸骸，被整齊擺放在殮房中間臨時搭建起來的木架上。

最左側(cè)那具，便是幾日前運河勞工挖出來的“咒骨”，亦是這一切的開端和源頭。

其后緊緊排列的七具，便是昨日至今晨于洛河打撈上來的，會同洛陽縣衙上奏發(fā)現(xiàn)的八截斷骨，一并由金吾衛(wèi)運送回來。

楚瀟瀟身著白色仵作服站立于尸架中間，對每一具尸骸進行再次勘驗，確保今晨現(xiàn)場驗尸結(jié)果無誤。

孫錄事則垂手站立于堂下，大氣不敢出一聲，只是一味地翻看著卷宗，依據(jù)名錄條陳，一行一行讀著，以輔助楚瀟瀟復(fù)核結(jié)果。

每次驗尸，楚瀟瀟都要進行兩到三次的復(fù)核，以期達到精準無誤，她常對孫錄事言明：“我們就是白骨的解語者，替他們訴說未盡的遺愿，為他們洗刷身上的冤屈…”

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力，放眼整個大理寺也是獨一無二的。

所以，剛剛回到大理寺，連喝水的功夫都沒有，便隨著楚瀟瀟踏入殮房，開始了她定下的白骨復(fù)核流程。

“孫老，取‘尺’來…”楚瀟瀟盯著其中一具骸骨忽而開口，聲音清冷，不容置疑。

孫錄事連忙轉(zhuǎn)身將一把刻滿刻度的尺子遞了過去，隨后蘸墨掭筆，準備記錄。

此尺以獸骨制成，打磨得似玉一般透亮，故稱“玉骨尺”，污穢沾之即掉，且堅固耐用，不易磨損，是楚瀟瀟的慣用工具之一。

她以尺子細細丈量著從洛河畔運回的骸骨，骨面上的那些暗沉色刻痕深淺不一，筆畫錯綜復(fù)雜，而且有幾處筆刀刻下的邊緣甚至有開裂的跡象。

楚瀟瀟眉頭一皺，當即感覺有些不對勁。

迅速轉(zhuǎn)身來到那具從運河掘出的骸骨前，俯下身子凝神看了片刻，又將視線移向了旁邊一具。

這一對比，差異立顯，高下立判。

新發(fā)現(xiàn)的七具骸骨，其上的刻痕雖然色澤與這一具如出一轍，但筆畫明顯流暢了許多。

就好像做下這一切的那個人，從最開始的生澀慌亂漸漸地穩(wěn)定，甚至有一些…從容，仿佛筆刀下的不是皚皚白骨，而是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或者說是一副令他滿意的佳作。

楚瀟瀟眉頭一皺，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從心底泛起。

她再次俯身觀察，幾乎將臉緊貼骨面，鼻尖微微聳動，輕輕嗅了嗅上面的味道，除了泥土和水腥味，沒有其他發(fā)現(xiàn)。

她轉(zhuǎn)身放下玉骨尺，從腰間取出自己的“天駝尸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從每一具骸骨上刮取了一些刻痕上附著的殘留物，分別置于不同的白瓷盤中，依次倒入烈酒和草藥汁。

八個盤子中酒水的顏色一致，說明這些東西出自同一地方。

她目光一凝，視線再度轉(zhuǎn)向新的七具尸骸，先前只顧著檢查骨身上是否存在損傷或刻痕，但忽略了這些刻痕原本的形態(tài)。

一具一具看過去，最終在那具四歲孩童的尸骸上，找到了刻痕下隱藏的規(guī)律……筆鋒逐漸流暢通順，刻痕邊緣平滑，入骨深度也更加均勻，說明，這具孩童尸體上的刻痕是面前八具骸骨中刻痕最為流暢工整的。

一個荒謬卻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推論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

這哪里是什么詛咒，分明是有人在用這些人骨進行一場…練習。

兇手在利用這些無辜者的尸骨，練習刻錄突厥文！

她頓時感覺后背發(fā)涼，她驗尸多年，自認為見慣了生離死別，悲歡離合，可此刻，這面前，木架上的八具白骨，仍讓她感覺到徹骨的寒意。

楚瀟瀟忍不住后退幾步，目光卻未曾離開那些骸骨，心中疑竇叢生。

兇手為何要練習刻錄突厥文？

這些刻痕所代表的真實含義又是什么？

這些死者又會是誰？他們是隨機選擇的，還是有一定特殊的身份？

兇手如何能夠在一年的時間內(nèi)連殺八人甚至更多而不被發(fā)現(xiàn)？

還有這些尸骨所中“龜茲斷腸草”之毒，與父親當年的死因又有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

一個個沉重的問號，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在她的心頭。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