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針問骨 第二章 圣意下達

八月底的神都，秋色漸起，洛陽城內(nèi)，一如既往是一派繁華的景象，街道上商戶的吆喝聲一浪蓋過一浪，來往客商響起陣陣駝鈴聲。

而城東一處紅磚墻砌成的院落掩在依然翠綠的枝葉之下。

這里便是專司刑事案件復(fù)核的重地……大理寺，與周邊市坊喧囂不同，這里，一片靜謐，門前兩只碩大的石獅子，彰顯著莊嚴(yán)肅穆。

房檐上蹲踞的獬豸，怒目圓睜，俯瞰院內(nèi)懷抱卷宗腳步匆忙的官員，生死一瞬，就在這些泛黃的紙張中，大張的巨口，善惡一念，律法條陳之下，令邪惡無法遁形。

穿過重重院落，在后衙的西南角，矗立著一座獨立于其他房屋的，由青石砌成的建筑……殮房。

推開沉重的鐵門，“吱呀”的聲響讓人汗毛聳立，撲面而來的寒意使得人們對這里望而生畏。

濃烈的草藥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彌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空氣凝滯，沉甸甸地，讓人心頭感覺到有些壓抑。

這里隔絕了塵世的喧囂，只剩下永恒的寂靜，只有幾盞油燈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似乎在與這里的尸骨交流，而燭臺上跳躍的火苗，又仿佛在訴說著死者無盡的冤屈。

房間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由一整塊青石鍛造而成的，長約三丈，寬約一丈的寬大驗尸臺。

此刻，臺上并非血肉模糊的尸體，而是一具近乎完整的人形骸骨。

它的姿態(tài)不似尋常，頭顱低垂，眼窩空洞，靠近顱內(nèi)的部分隱約泛著淡淡的黑色，雙臂在胸前交叉，十指枯骨僵硬地交疊在一起，動作非常古怪。

而骸骨表面，密密麻麻刻著一些符號，顏色暗沉，昏暗的光線下，顯現(xiàn)出沁潤骨頭深處的紋理。

這是數(shù)日前，運河河工在夯土下掘出的一具無名尸骨，而且在送來的時候，冬官官員千叮嚀萬囑咐，這具骨頭是不祥之物，觸之七日必亡。

就在這骸骨旁此時正細細查驗的唯有一人，便是楚瀟瀟，大理寺唯一的女仵作。

她身形纖細，穿著一身素白的仵作服，寬大的袖口用細帶緊緊系住，手上帶著粗麻布制成的手套，腰間圍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布圍裙。

一襲黑色的長發(fā)挽在腦后，僅用一根森白的簪子固定，額頭光潔，沒有一絲污漬。

昏暗的光線將她的側(cè)臉勾勒成一道線條，鼻梁高挺，唇色極淡，微抿著。

一對眸子，此刻正專注地審視著刻在骸骨上那些怪異的符號，眼神中沒有對白骨的恐懼與厭惡，甚至看不出一絲的情緒波動。

在她的身旁不遠處，站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大理寺錄事，姓孫，此刻正捧著厚厚的卷宗。

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不敢發(fā)出太大的響動。

楚瀟瀟“活閻王”的名聲在大理寺那是如雷貫耳，從不與人交談，每日在殮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在驗尸鑒骨的過程中，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即便是大理寺卿親自到場，也不能壞了她在殮房內(nèi)的規(guī)矩。

窗外朔風(fēng)呼嘯，楚瀟瀟將手上的粗麻手套緊了緊，開始了她對這具骸骨的檢驗。

她沒有立刻去觸碰那些符號，而是遵循著最基礎(chǔ)的流程，先從顱骨開始，一寸骨頭都不放過，不斷輕輕按壓、摸索，試圖尋找死因。

“顱骨完整，沒有凹陷和裂縫，未見明顯外力打擊痕跡…”她的聲音陡然響起，不高，卻在空曠的殮房內(nèi)回蕩，毫無情緒波動。

指尖滑過眼窩、鼻骨、最終停留在下頜的關(guān)節(jié)處，稍作活動，“下頜關(guān)節(jié)靈活，無陳年舊傷，無外力損傷。”

孫錄事不敢怠慢，連忙蘸墨，在卷宗上奮筆疾書：“驗：顱骨全，無創(chuàng)…”

楚瀟瀟的手沒有停下，順著頸椎一節(jié)節(jié)向下按去，“頸椎七節(jié)，排列正常，無錯位和斷裂痕…”

她的動作極其流暢，沒有絲毫猶豫，“胸椎十二，腰椎五，骶骨、尾骨…皆全。”

她的指尖在每一塊椎骨上短暫停留，眼睛微瞇，感受手下枯骨每一處傳來的信息。

“肋骨二十四，左右各十二，連接處無裂痕、無折損，肋軟骨均呈骨化之狀，符合壯年男性之征。”

孫錄事筆下不停：“驗：脊柱全，肋骨全，無新傷舊創(chuàng)…”

接著開始察驗四肢。

她慢慢抬起這具骸骨的手臂，仔細檢查著肱骨、尺骨、橈骨的顏色、形狀、長度比例以及全部的關(guān)節(jié)位置。

“記！”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冷冰冰的，猶如一團死氣，在這間不大的殮房內(nèi)彌漫開來。

“上肢骨骼無異常縮短、彎曲，不存在先天骨骼疾病，關(guān)節(jié)表面光滑，無增生和磨損，非勞役所致…”

同樣的流程運用于下肢部位的股骨、脛骨、腓骨，“雙腿骨骼較粗壯，股骨頸角度正常，脛骨嵴明顯，無明顯舊患或畸形…”

她的言語簡潔明了，直指要害，沒有一點多余的贅述。

“驗：四肢骨全，無畸無創(chuàng)。”孫錄事一邊記錄著，心中一邊暗驚于楚瀟瀟觀察之細致入微。

他自進入大理寺以來，接連跟隨過十幾位仵作，卻從來沒有一位像眼前之人這般心思縝密，可謂滴水不漏。

而這時，完成基礎(chǔ)的骨骼形態(tài)檢查后，楚瀟瀟的目光終于落回到那些刻畫在上半身骨骼中的詭異符號上。

這些，才是此案的關(guān)鍵所在，而且送來的時候，大理寺會同刑部、冬官已在現(xiàn)場進行過初步勘驗，均沒有什么結(jié)果，仵作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失足溺亡的可能性極大”。

但，這件事，詭異就詭異在這里。

當(dāng)骸骨帶回大理寺后，僅在殮房中停了一夜，胸骨上突然生出許多看不懂的符號。

其余仵作聽聞，盡皆傳言“咒骨”現(xiàn)世，甚至不敢靠近殮房半步，而她卻沒有任何避諱，還對旁人說道：“世上的鬼怪，皆在人心，而非尸骸。”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楚瀟瀟打開旁邊的一個手臂長，手掌高的木箱子，從中取出特制工具——她師父天駝巫師所傳的“天駝尸刀”。

此刀形制奇特，彎曲程度似月牙一般，僅有手掌大小，非金非鐵，刃薄如紙，泛著一種象牙白的光澤，在昏暗的光照下更顯溫潤。

握柄極小，僅能放置三根手指，末端有一拇指大小圓環(huán)，通體纏繞著暗紅色皮繩。

她持刀的手穩(wěn)如磐石，操控著刀尖極其小心地落在胸骨上的一處符號邊緣。

并非采取切割骨頭的方式，而是躡手躡腳地輕輕刮拭著上面暗沉的印記。

孫錄事在身后看得真切，楚瀟瀟選擇的角度非常刁鉆，尋常人只會從正面或者自己易操作的方向。

但她不是……她選擇了位于胸骨靠近脊柱的內(nèi)側(cè)，稍有不慎，便會將肋骨折斷。

“嚓…嚓…”輕到幾乎不可聞的刮擦聲在這死寂的殮房中格外清晰。

孫錄事屏住呼吸，看著那怪異的符號在楚瀟瀟一刀一刀的刮拭下，簌簌落在下面墊著的白布上。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楚瀟瀟將骸骨身下的白布抽出，放在手上用小銀勺仔細觀察，“色，深紅，近乎褐色，沁入骨髓，非生前涂抹所致，乃死者亡故后，以特殊手法刻入骨面，再填以…”

而后她將這些粉末湊近鼻尖輕微嗅了一下，眉頭隨即蹙了一下，“非朱砂，亦非血…有少量異香…還有土腥味…”略微頓了頓，“還有淡淡的草藥蒸煮后的味道…”

孫錄事飛快地在案卷上記錄：“刻痕著色非朱砂非血，色深紅而沁骨，伴異香，疑藥草蒸煮所致，經(jīng)驗，乃死后刻入。”

楚瀟瀟放下尸刀，又取出了她的另一件獨門物件——“白骨銀針”。

針盒打開，數(shù)十根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銀針閃爍著寒光。

她從中抽出一根和尸刀長度一般的銀針，手腕一抖，精準(zhǔn)無誤地刺入股骨骨髓腔的深處，手指輕輕捻動數(shù)下，緩緩抽出。

孫錄事伸長脖子看去，只見那根原本明亮的針尖，赫然變成了深藍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妖異。

楚瀟瀟死死盯著變色的針尖，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震驚，但瞬間又恢復(fù)了正常，沉默片刻后，沉聲道：“驗毒…‘龜茲斷腸草’之毒性反應(yīng)，可以斷定死者生前即中此毒…”

孫錄事手一抖，墨點差點污染了卷宗：“龜…龜茲斷腸草？大人，這…這可是毒鑒司所記載的西域奇毒？”

楚瀟瀟沒有理會他的驚駭。

默默地將銀針置于烈酒中浸泡，隨后小心收起，目光再次投向骸骨。

“符號…非中原符箓，筆劃豐筋多力，有龍威虎震之相，似乎是…字…”

她摘下手套，伸出修長的手指，沿著刻痕的走向虛空描摹。

“孫老，記下：骸骨上半身刻有異域符號，疑似密文，無法辨別；死者生前中‘龜茲斷腸草’劇毒而亡；骸骨完整，無致命外傷及陳年舊疾，死亡時間…估計在半年以上，具體需待骨相再析…”

她冷清的聲音在“龜茲斷腸草”幾字上，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停頓，仿佛那棵毒草帶著鋒利的鉤刺，扎進了她心底最深的傷口中。

但她臉上，仍是那般高冷，孤傲，似寒冬臘月綻開的寒梅，獨自承受著凜冽，卻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深埋于根莖之下。

就在這令人發(fā)顫的死寂中，殮房沉重的鐵門驟然響起，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孫錄事猛地回頭看去，只見三個身著圓領(lǐng)袍服，頭戴幞頭，足蹬**靴，腰間隔帶裝配玉飾，挎佩千牛刀的千牛衛(wèi)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為首的中郎將，手捧圣旨，神情肅穆地大步闖入。

“大理寺仵作楚瀟瀟接旨…”三人直接無視殮房內(nèi)陰森的環(huán)境和那具靜靜躺在驗尸臺上的骸骨，高喝一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皇權(quán)威儀。

楚瀟瀟愕然回神，緩緩放下手中的證物，面向來使，臉上看不到一絲慌亂的表情，依制垂首肅立，對著來人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揖禮。

這是她作為勘驗尸體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所特有的權(quán)利……仵作驗尸過程中，如遇上官或圣意，可不以全禮而行。

而一旁的孫錄事早已嚇得跪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

為首的中郎將展開黃卷，朗聲宣讀，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大理寺仵作楚瀟瀟，明察秋毫，精于骨鑒，屢驗奇骸，存辨幽燭微之能，有功于社稷。今特旨晉爾為‘大理寺骨鑒司主事’，掌骨鑒司事。適洛陽縣奏報，郊野驚現(xiàn)數(shù)具無名骸骨，事涉詭譎，縣令束手，輿情洶洶。茲事體大，疑關(guān)社稷。特茲爾為‘都畿道刑名勘驗使’，全權(quán)負責(zé)洛水骸骨之勘驗、追查事宜。旨到即行，不得有誤。”

宣讀至此，千牛衛(wèi)的聲音略微停頓了一下，忽地語氣加重了一些：

“特敕：爾此行，可調(diào)用大理寺及刑部一應(yīng)案卷庫籍，查閱一切相關(guān)卷宗，各部需密切配合，洛陽縣及周邊畿輔諸縣所有仵作、吏員，皆聽爾調(diào)遣差用。務(wù)必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靖地方。欽此……”

“欽此”二字的余音還在殮房內(nèi)回蕩。

孫錄事伏在地上倒吸一口涼氣，骨鑒司主事？這可是聞所未聞的新設(shè)職司。

而楚瀟瀟也明顯有些驚詫，都畿道刑名勘驗使……這幾乎是賦予了自己在洛陽一帶近乎欽差大臣的刑名勘驗之權(quán)。

更遑論調(diào)用兩部案卷庫、調(diào)遣周邊州縣所有仵作的莫大權(quán)限。

千牛衛(wèi)合上圣旨，“楚主事，接旨吧。”

她伸出手接過，平托過頭頂，跪在地上，“臣，楚瀟瀟，領(lǐng)旨謝恩。”

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內(nèi)心有半分波瀾，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低下的瞬間掠過一絲寒意。

旨意已下，圣意已明，她當(dāng)即吩咐孫錄事整備好勘驗所需的一應(yīng)物品，半個時辰后便出發(fā)。

就在楚瀟瀟前腳剛踏出殮房，躺在驗尸臺上的那具人形骸骨“咔噠”一響，掩在了大門關(guān)閉的吱呀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