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雖覺得藥味熟悉,一時間卻并未能分辨出來,轉而關心起了皇帝的身體:“陛下瞧著清減了許多。”
一旁的黃錦心道:可不是嘛,腹中揣著個崽子,日日吃不下東西,怎能不消瘦?
方皇后看向黃錦,輕言細語問道:“黃伴伴,可是宮中飲食不合陛下口味?”
黃錦看了嘉靖一眼,見他并無表示,忙堆起笑臉,回道:“前陣子陛下有些飲食不調,太醫給了個開胃健脾的方子,奴婢又給爺爺換了份膳單,這幾日陛下的胃口好多了。”
方皇后微微一笑:“陛下身邊正該有你這樣妥帖仔細的老人兒照看著。”
黃錦謙卑道:“不過是奴婢分內之事罷了。”
嘉靖道:“朕一切都好,皇后不必擔心,你今日來尋朕,可有什么要事?”
方皇后道:“妾正要跟陛下說呢,二哥兒和四姐兒不知怎的受了寒,妾已經派太醫看過了,說二哥兒沒有什么大礙,只是有些咳嗽,四姐兒卻燒得厲害,雍妃從昨日守到今日,一刻也不敢合眼。”
嘉靖的長子出生不到兩個月就夭折了,被追封為哀沖太子,如今的皇太子是他的次子朱載壡,也就是方皇后口中的二哥兒。
至于四姐兒,則是皇四女朱瑞嬫,才剛滿一歲,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看著不太好養活的樣子。
嘉靖聽了,便問:“昨日到今日,四姐兒一直不曾退熱?”
方皇后說:“昨兒前半夜退了熱,后半夜又燒起來。”
嘉靖淡淡道:“哪個廢物點心給她看的病?”
方皇后說出一個名字。
嘉靖腦子里轉了轉,是個不大得用的普通太醫,便道:“此人醫術平平,泥古不化,不要用他。”
方皇后頓了一下,語氣越發和緩:“四姐兒體弱,自出生后便時常生病,妾命王老太醫每隔三日為她請一次脈,如若身體不適,也多是王老太醫在給她看診,奈何王老太醫這幾日不得空,只得另換了一個懂兒科的太醫來。”
至于王老太醫為何不得空……
那還用說,當然是被嘉靖關起來了。
嘉靖也沒說為什么要把人關起來,更沒說放不放人,很平靜地轉換了話題:“大姐兒和三姐兒怎么樣了?”
皇長女朱壽媖和皇三女朱祿媜是對同胞姐妹,她們的生母便是被牽扯進宮變事件的曹端妃。
曹端妃已經被處死了。
方皇后在心中斟酌片刻,才道:“兩個孩子如今養在皇貴妃沈氏宮中,三姐兒年紀小,倒是適應得很好,大姐兒六歲了,已然知事,夜里時常驚懼啼哭。聽沈氏說,大姐兒身子柔弱,長此以往恐怕傷損根本。”
“驚懼啼哭”已經是粉飾過后的委婉說法了,實則是思念亡母悲痛不能自已,故而夜夜淚濕枕巾。
嘉靖默然片刻,嘆道:“端妃應該沒有謀逆之心,是朕錯怪了她。”
宮變案發生之后,牽扯進案子里的人雖然已經通通處死,但暗地里的調查一直沒有停止。
種種調查結果表明,曹端妃并沒有參與謀逆,她只是單純比較倒霉,正好在皇帝跟她睡覺那晚發生了刺殺,而她當時又正好不在熟睡的皇帝身邊。
方皇后垂首不語。
嘉靖也沒傷心太久,一個含冤而死的妃子而已,他能說出那么一句狀似后悔的話已經不錯了,要不是端妃年輕貌美,溫柔小意,嘉靖連想都不會想起她。
甚至于嘉靖現在對子女的關心都很有限,方才說的那幾句已經用盡了他所有耐心,從前他在意子嗣,只是因為偌大的江山社稷需要后繼有人,如今他自己都是神仙了,肚子里還揣了一個貨真價實的仙胎,對于在凡間生育的這些子女,便有些看不上眼。
區區凡人子女,哪兒比得上他朱厚熜親自育養的仙胎?
嘉靖心說:從前諸妃為朕所生的,不過是些俗物,十個百個加起來也比不得朕肚子里這一個。
想到此處,他心中便有些不快:生兒育女本是女子的天職,可她們竟連這一點也比不過他這個皇帝,實在無用至極。
心中不快,老登那張嘴里吐出的話便變得刻薄起來:“朕御極二十載,宮中皇嗣寥寥無幾不說,還都這副柔弱的樣子,也不知朕后宮養著那么多人有什么用,莫不是專程來宮里混飯吃的?”
方皇后悚然一驚,立刻跪地謝罪:“妾無能,既不能為皇家誕育子嗣,也未能替陛下養好皇嗣,還請陛下降罪。”
她以為嘉靖故意說這話點她。
膝下無子,方皇后永遠硬氣不起來。
可天地良心,生不出孩子著實怪不到她身上,分明是老朱家的種子有問題。
若不然,為何嘉靖登基二十年,后宮嬪妃好幾十個,還吃了那么多包生兒子的丹藥,膝下卻依舊只有三子四女呢?
前頭夭折的四個皇子,難道都是因為養得不好才夭折的嗎?
還不是皇帝的種子不行,勉強生下來也很難養活。
嘉靖沒有怪罪她的意思,方皇后把宮務打理得很好,平日對他百依百順,又有救駕之功,他倒不至于在這點上為難她:“朕不是在說你,朕是說那些無用的東西,起來,莫讓人說朕刻薄你。”
方皇后猶豫了一下,惴惴不安地起身了。
覷了一眼嘉靖的臉色,方皇后忖度著他的心意,提議道:“談老夫人擅治不孕之癥,不如妾請談老夫人入宮,為諸位妹妹調養身子,也好為皇家延續血脈?”
這個談老夫人就是著名的女醫談允賢,今年八十一歲,身體硬朗,精神健旺,并且依舊在行醫。
囿于女子之身,談老夫人沒能成為太醫院的醫官,但她在太醫院掛了個名兒,相當于一個臨時工,跟正式工相差甚遠,連勞務派遣都算不上,宮里什么時候需要她了,就臨時請她進宮瞧個病。
后宮嬪妃的身子大多沒有毛病,但如果她們沒有毛病,生不出孩子的責任又該落在誰頭上呢?
方皇后只能這樣說。
誰知嘉靖竟道:“她們便是調養好了,又能替朕生下什么樣的子嗣來?”
言語間很有些輕蔑的意思。
在嘉靖看來,滿宮里的妃子有誰比他自個兒會生?
她們懷得了仙胎,生得了仙女兒嗎?
若是尋常俗物,不生也罷。
方皇后卻以為嘉靖嫌棄皇嗣病弱,便道:“談老夫人乃是婦科圣手,或許能叫陛下添幾個健康活潑的皇子。”
為了說服皇帝,她極力舉證:“雍妃生四姐兒時,因血流不住,險些一尸兩命,當時太醫們個個束手無策,虧得妾及時請了談老夫人進宮,這才保住了雍妃母女的性命。
“因雍妃生育時虧了氣血,談老夫人特地寫了一道養生的藥膳,雍妃吃著那藥膳,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便已康健如常。”
方皇后說這些只是想表明談老夫人的確擅長調養身子,可嘉靖的關注點卻與她想的全然不同:“是談老夫人給雍妃接的生,保住了雍妃母女的性命?”
方皇后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嘉靖若有所思:“這個談老夫人很會接生?”
方皇后不明白皇帝為何要問這個,如今宮里并無妃嬪懷有身孕,談老夫人再會接生又如何呢,難道憑空里還能接個孩子出來?
可嘉靖卻對此表現得很有興趣,一再詢問談老夫人的接生技術。
方皇后嘴上答著皇帝的話,心里的疑惑卻越來越大:陛下那么關心接生的事兒干什么呢,難不成宮里有誰懷了身孕,她這個做皇后的卻不知道?
等等——
方皇后忽然想起方才聞到的藥味,腦中炸響一道驚雷:那藥味……那藥味……分明是安胎藥的味道!
雖說嘉靖吃的安胎藥跟尋常婦人吃的安胎藥不大一樣,但萬變不離其宗,最關鍵的幾味藥是沒有變化的。
莫非——陛下在西苑悄悄養了個女人?
可什么樣的女人需要藏起來悄悄養,而不能光明正大的給個名分?
方皇后克制住自己四下打量的動作,只作渾然不知,與嘉靖嘮了會兒家常便告辭了。
黃錦親自將方皇后送出仁壽宮。
仁壽宮外,方皇后一把抓住了黃錦的胳膊,并示意隨侍的女官和宮女不要上前。
黃錦心頭一驚。
方皇后神色嚴肅,認真問道:“黃伴伴,你是陛下從安陸州帶來的老人,深得陛下信重,我亦敬你三分,今日我有話問你,不知你肯不肯答?”
黃錦暗暗叫苦,面上卻作出遲疑神色:“若是能答的,奴婢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皇后道:“你在陛下身邊,首要的是要向陛下盡忠,這我明白,不會為難于你。我只問你,陛下是不是在西苑養了什么身份尷尬的女子?”
黃錦眼皮低垂:“娘娘多慮了。”
方皇后不信:“莫要瞞著我,我方才——”她壓低了聲音,“方才分明聞到了安胎藥的味道!”
黃錦:“……”
黃錦心說:娘娘啊您不知道,那安胎藥不是給什么身份尷尬的女子喝的,是給您的丈夫,嘉靖皇帝陛下自個兒喝的!
可這話他能說嗎?
他不能。
黃錦只能作沉默不語狀。
見他不答,方皇后急了:“瞞又能瞞到什么時候去,陛下都在打聽接生的事兒了,待皇子皇女出生,總是要上玉牒的!”
黃錦:“……”
娘娘啊,您還是不知道,那接生的事兒也不是為別人打聽的,而是您的丈夫,嘉靖皇帝陛下為自個兒打聽的!
可這話他能說嗎?
他不能。
黃錦只能低頭裝啞巴。
方皇后一再相詢,黃錦死也不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