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星期一。
京城的清晨帶著初夏的躁動,報紙販子的吆喝聲比往日更顯急促。
《先富者奢侈消費的有限正義論》、《天價婚禮制造者發(fā)聲》、《四十萬‘婚禮電影’背后的經(jīng)濟邏輯》……類似的標題,經(jīng)過周末兩天的發(fā)酵,如同南來的季風,強勁地登陸了京城。
支持者認為王盛的觀點務實,點明了消費對經(jīng)濟的拉動作用,是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現(xiàn)象。
反對者則痛斥此為“歪理邪說”,是為炫富張目,加劇社會不公和焦慮感,罔顧初衷。
更多的則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津津樂道于“四十萬婚禮”的細節(jié)和“北影廠子弟”的傳奇色彩。
北影廠,廠長辦公室。
韓三坪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七八份在京城發(fā)行的報紙,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昨天晚上才從南方風塵仆仆地趕回京城,還沒來得及細細了解王盛在鹿城搞出的“大新聞”。
此刻看著這些報道,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小子……
不是說宣傳業(yè)務嗎?
你管這叫宣傳?!
這已遠遠超出了一個婚慶服務公司老板該有的“本分”,幾乎是在以一己之力挑戰(zhàn)當下敏感的社會情緒和輿論風向。
“膽子也太肥了……”韓三坪揉著眉心,低聲罵了一句,但語氣里惱怒之余,卻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驚嘆。
他拿起《京城早報》那篇報道,又仔細看了一遍王盛的發(fā)言。
邏輯清晰,引據(jù)得當,牢牢站在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高點上,硬是在一片批判聲中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人難以從正面徹底駁倒。
這種敢于發(fā)聲的魄力,確實只有初出茅廬、不知水深的年輕人敢干,但這敏銳的輿論嗅覺……
難怪陳老板那種老江湖都能被他忽悠得稱兄道弟。
放下報紙。
韓三坪也沒啥好說的了。
事已至此,懊惱無用。
其實,王盛這一套《先富者有限正義論》,也算是為‘私人訂制’業(yè)務的推廣提前排雷了。
如果等業(yè)務推廣開,被其他別有用心之人抓著“擴大貧富差距”這一點做文章,很可能會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
倒不如像王盛這般,直接挑破這層風險,搶占先手,利用輿論,搏一搏上面的關注,震懾宵小之輩。
畢竟是幾億規(guī)模的生意,韓三坪可比別人更懂這個坎。
人才啊……
正感慨間,韓三坪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他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三坪同志,您好,我是《中國青年報》采訪部的副主任,梁正。”
“哦,梁正同志,您好您好,有什么事嗎?”韓三坪立刻客氣回應。
“是這樣,三坪同志……”梁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下。
簡而言之,上面有單位希望他們報社專訪一下王盛。
韓三坪心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
《中國青年報》影響力巨大,尤其在中青年群體中。
他略一沉吟,謹慎答道:“梁主任,感謝貴報的關注。
不過王盛同志太年輕,說話可能比較直接。當然,他的初衷是好的,是為了探索廠里改革發(fā)展的新路子。
所以,接受專訪的事,我需要先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見,畢竟他現(xiàn)在是獨立公司的負責人。我盡快給您回復,您看可以嗎?”
“好,我等你消息。”對方爽快答應。
掛掉電話,韓三坪立刻讓秘書去叫王盛。
……
來到韓三坪辦公室。
“這是好事啊……”
聽說《中國青年報》要來專訪,王盛立馬便答應了下來,并催促韓三坪盡快回復。
等韓三坪打完電話。
王盛打聽道:“廠長,借設備的事,聯(lián)系的怎么樣了。”
韓三坪煙不離手的揉了揉太陽穴道:“我聯(lián)系了峨影廠,峨影廠那邊表示,設備、人手都可以借給我們,費用我們自己承擔,但有個條件,他們要抽三成利潤,剩下的歸我們,我意思,五成歸你們盛影傳媒,北影廠抽兩成,用作設備、人員管理費。
這些人帶著設備過來,是要安頓在北影廠的。
我算了算,兩個廠的人員、設備全部加起來,足夠單日完成至少二十五單16mm級別的‘私人定制’,如果真能接到這么多的話。”
那就是五十臺16mm攝影機。
多嗎?
其實很正常。
電影廠每年都有補助,但如果本年度的補助花不完,下一年的補助額度是會減少的。
因此,買設備就成了各個電影廠的首選,既能花光補助,又能為廠里增添固定資產,可以說是兩全其美。
比如北影廠購買的廣播級Betacam SP攝像機,拍電影很少會用到這種攝像機,北影廠完全是為了突擊把補助花完才買的,一般是租給電視劇劇組,或者租給電視臺。
買設備、再把設備租出去,這套玩法,二三十年后,電影廠還是這么玩。
“很合理。”
王盛點點頭,又問道:“于咚回來了嗎?”
“我已經(jīng)讓助理通知他把手里工作交給其他人,盡快趕回來了,估計不是今天到,就是明天到。”
“……”
兩人又聊了聊專訪細節(jié),韓三坪讓王盛盡量含蓄著點說。
“包的,廠長,你就把心肚子里吧。”
韓三坪看著王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算了,他年輕,就算說錯些什么話,應該也會被原諒。
……
下午。
盛影傳媒的辦公室臨時充當了采訪間。
《中國青年報》擅長經(jīng)濟、宏觀政策領域報道的資深記者張建偉和一名攝影師如約而至。
張建偉年約四十,目光敏銳,態(tài)度專業(yè)而審慎。
簡單的寒暄后,專訪開始。
張建偉的問題直指核心,從“有限正義論”引發(fā)的爭議,問到天價服務的合理性,再問到作為北影廠子弟創(chuàng)業(yè)的初衷。
王盛早有準備,他并未糾纏于為自己辯護,而是將話題引向了一個更宏大、更悲情,卻也更能引發(fā)共鳴的方向。
當被問及為何要選擇這樣一條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創(chuàng)業(yè)路時,王盛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時,眼神里帶著沉重和真摯:“張記者,您問我為什么做這些?首先,請您理解,我是一個在北影廠長大的孩子,我父母、我的鄰居,都是為中國電影工作了一輩子的人。”
“我親眼看著這個曾經(jīng)星光熠熠、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經(jīng)典電影作品的地方,在市場的沖擊下變得步履維艱。
看著一流的攝影機在庫房里落灰,看著最好的攝影師、燈光師、錄音師無戲可拍,看著像我父母一樣的普通工人為了醫(yī)藥費報銷、為了子女的工作愁白了頭。”
王盛的語氣陡然加重道:“我無法接受北影廠就這樣在無聲無息中沒落下去,如果連北影廠這樣的老牌基地都活不下去,那對中國電影的未來意味著什么?損失太大了!”
張建偉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示意王盛繼續(xù)。
“很多人說我不務正業(yè),說搞婚慶錄像丟了電影廠的人。”
王盛苦笑一下:“但我做的這一切,從根本上說,不是在破壞,而是在拯救!”
“拯救?”
張建偉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對,拯救!”王盛語氣堅定:“拯救即將荒廢的手藝,拯救快要生銹的設備,拯救可能被迫離開這個行業(yè)的工人,我是在用市場化的方式,為中國電影保留火種和硬件基礎。”
他的語氣愈發(fā)懇切而深沉:“電影是什么?是藝術,也是工業(yè)!沒有先進的設備,沒有熟練的技術工人,再好的劇本和導演,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們現(xiàn)在可能暫時拍不出震撼世界的大片,但只要我們這套工業(yè)體系還在運轉,技術人員還在練手,設備還在更新迭代,只要硬件不死,好的電影內容遲早會回來!”
“我現(xiàn)在做的,就是拼命賺錢,用賺來的錢養(yǎng)活這支隊伍,維護這些設備,甚至升級它們!
讓我們的攝影師有機會摸最新的機器,讓我們的燈光師知道現(xiàn)在市場需要什么樣的光效!
這難道不是在為將來某一天,中國電影再次騰飛積蓄力量嗎?”
“所以,您問我為什么?我的回答是,我首先是一個電影廠的兒子,我無法眼睜睜看著我的‘家’垮掉。
我搞婚慶電影,看似在走一條岔路,但其實,我是在用我的方式,救中國電影,至少,是救下它能再次起飛的本錢!”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久久無聲。
張建偉記者忘記了記錄,只是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原本準備的諸多尖銳問題,在這番混合著個人情感、行業(yè)憂思和宏大敘事的話語面前,似乎都顯得有些蒼白和狹隘了。
這已不再是一個關于“炫富”是否合理的爭論,而是上升到了一個青年對時代變革中傳統(tǒng)行業(yè)命運的思考,以及一種近乎悲壯的、務實求存的努力。
張建偉緩緩合上采訪本,語氣鄭重道:“王盛同志,感謝你的坦誠。你的觀點非常深刻,也令人動容。我想,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你和你所做的事情了。”
“感謝張記者的理解,但我始終相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你知道,過去,中國電影每年的觀影人次有數(shù)百億之多。
也就是說,龐大的觀影人群依舊存在,只是電影市場暫時進入了曲折階段。
我認為未來隨著人民經(jīng)濟生活水平的提升,市場改革成功,等我們用優(yōu)秀的電影內容重新激活這龐大的觀影群體時,一部電影的單片票房,很有可能會是一個我們無法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