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歌凰圖 第十四章 劍影心痕

寅時的后山劍坪籠罩在乳白色的晨霧中，露珠在劍刃草上滾動，折射出細碎的晨光。

顏惜夕踏著露水拾級而上，青石板上的苔蘚在晨露浸潤下泛著幽綠的光澤。遠遠望去，林驚寒已如青松般立在坪中央，素白勁裝纖塵不染，腰間懸著的青鋒劍鞘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

“師兄來得真早。“顏惜夕刻意放柔了嗓音，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她今日特意換了件藕荷色繡蝶紋的窄袖襦裙，發間一支銀步搖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林驚寒只是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不過一瞬便移向遠處群山：“《崩山劍訣》首重心法，今日先教你'斷岳式'的運氣法門。“他的聲音如同劍鋒刮過寒冰，不帶一絲溫度。

顏惜夕暗自咬牙。自相識以來，這位大師兄對她始終冷若冰霜，連正眼都不愿多瞧她一眼。

“手腕再沉三分。“他冷聲道，用劍鞘輕輕點了點她的腕部，“《崩山劍訣》不是花拳繡腿，要的是力道，不是花哨。“劍鞘觸及皮膚的瞬間，顏惜夕能感覺到他刻意保持的距離——既不會真正觸碰到她，又恰好能糾正姿勢。

兩個時辰下來，顏惜夕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黏在后背上十分不適。而林驚寒依舊神色如常，連呼吸都未曾紊亂半分，只有額前幾縷碎發被晨露打濕，貼在冷峻的面龐上。

“今日到此為止。“日上三竿時，林驚寒終于收劍入鞘，劍鞘與劍刃相合時發出“錚“的一聲清響，“明日同一時辰。“

顏惜夕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氣得跺了跺腳，繡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回到房間，她立刻喚來青柳：“給我備水沐浴，再把那套新裁的月華裙找出來。“

銅鏡前，顏惜夕細細描眉點唇。鏡中人杏眼流轉，雖非傾國傾城之貌，卻也清麗脫俗。她蘸了點胭脂在掌心化開，輕輕拍在雙頰，又用細筆沾了金粉點綴在眼角。這是虞朝最時興的“金霞妝“，從女帝處流傳下來，周驄第一次見她這般打扮時，那書生連手中的茶盞都打翻了。

“姑娘，打聽清楚了。“青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手里捧著一疊熏過香的衣物，“關于林師兄的事。“她袖口還沾著些泥土，顯然剛從外面回來。

顏惜夕手中的螺子黛一頓：“這么快？“

“侍劍山莊的四師弟姚默是個貪杯的。“青柳抿嘴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錫酒壺晃了晃，“三杯竹葉青下肚，連他師父年輕時偷看師姐洗澡的事都說了。“

原來五年前，剛滿十八歲的林驚寒奉師命下山游歷，在洛水畔遇見了九尾天狐景萱。那妖女見他生得劍眉星目，又是名門正派的首席弟子，便起了玩弄之心。誰料林驚寒心志如鐵，竟抵住了她的媚術。景萱大感意外，反而對他生出幾分真心來。

“之后那妖女變本加厲，甚至追到了山莊附近的虎口鎮。“青柳壓低聲音，手指在桌面上畫了個圈，“她在鎮上開了間茶肆，每次林師兄下山采買，都能'偶遇'。“青柳從袖中取出一塊繡著茶花紋樣的帕子，“這是茶肆的標識，江湖上人盡皆知。“

顏惜夕聽得入神，手中的犀角梳都忘了放下：“后來呢？“

“最轟動的一次，景萱假扮賣花女混入山莊，在林師兄窗前唱了一夜的《子夜四時歌》。“青柳眼中閃著狡黠的光，“據說那歌聲纏綿悱惻，連后山的猴子都安靜了。“

顏惜夕忍不住笑出聲，實在難以想象那個冷面郎君被情歌騷擾的模樣。

“兩年前妖女被刺殺的消息傳來時，姚默親眼看見林師兄在練劍坪上練了整整一夜的劍。“青柳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第二天清晨，有人看見他抱著劍跪在崖邊，肩頭顫抖，應該是哭了。“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還有這個，我從林師兄床底的檀木箱里找到的。“

畫軸展開，露出一張與顏惜夕有七分相似的臉。畫中女子眉目如畫，眼角一顆淚痣平添幾分妖冶，唇邊笑意似有若無，仿佛在嘲弄著什么。

“圣聽司的密檔記載，世上見過天狐真容的只有兩人。“青柳輕聲道，手指撫過畫中人的淚痣，“一個是她親哥景吾，另一個...“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顏惜夕一眼，“就是林驚寒了。“

顏惜夕盯著畫像，突然明白為何初見時林驚寒的眼神那般復雜。她輕撫自己的眼角，那里少了那顆嫵媚的淚痣。

次日寅時，劍坪上的霧氣比前日更濃，十步之外已難辨人影。林驚寒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柄插在青石中的古劍。顏惜夕今日特意換了一身素白勁裝，發髻高高束起，不施粉黛。

“'開山式'講究力從地起。“林驚寒直接開始講解，聲音在霧氣中顯得格外清晰，“足踏坤位，氣貫涌泉。“他示范了一個起手式，衣袖帶起的風攪動四周的霧氣。

顏惜夕這次沒有刻意討好，而是全神貫注地模仿他的動作。直到日頭漸高，霧氣散盡時，她突然收劍而立：“師兄為何總是對我冷面相向？“

林驚寒收劍的動作一頓，劍尖在青石板上劃出一道細痕：“顏姑娘何出此言？“

“是因為我長得像她嗎？“顏惜夕直視他的眼睛，看著那瞳孔猛地收縮，“你曾經的心上人。“

山間的鳥鳴突然靜止，連風都仿佛凝固了。林驚寒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發白，劍鞘上的雕花深深陷入掌心。

“那晚初見，我確實...“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以為她沒死。“一滴汗珠從他額角滑落，沿著緊繃的下頜線墜入衣領。

顏惜夕沒有催促，任由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一只紅尾蜻蜓落在她的劍尖上，透明的翅膀微微顫動。

“后來看你的劍招、舉止...“林驚寒突然苦笑一聲，那笑容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才知道不是她。“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

“失望多過厭憎吧！你愛她？“顏惜夕單刀直入，劍尖輕震驚走了那只蜻蜓。

林驚寒望向遠山，眼神飄忽：“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愛是恨。“他抬手撫過劍鞘上的紋路，“她是妖女，害過無數人，可對我...“

“對你卻是真心的。“顏惜夕接過話頭，突然想起畫中女子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正邪不兩立，所以你壓抑了自己的感情。“

林驚寒猛地轉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你怎么...“

“我猜的。“顏惜夕笑了笑，將劍收回鞘中，“感情這種事，本就不該用正邪來劃分。“她想起現代那些跨越階級、種族的愛情故事，“愛了就是愛了，何必自欺欺人？“

林驚寒沉默良久，突然問道：“若是你，當如何？“

“我若是你...“顏惜夕定定地看著林驚寒，“就當面對她說清楚。“她直視林驚寒的眼睛，“若她已死，也該放下。若她未死...“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畢竟也只是江湖傳言，你并未親見她的尸身不是么。“

林驚寒渾身一震，眼中閃過無數復雜情緒。遠處傳來晨鐘的聲音，驚起一群山雀。最終，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謝謝你，顏姑娘。“這一次，他的語氣終于有了溫度，像冰封的湖面裂開第一道縫隙。

從那天起，林驚寒對顏惜夕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劍坪上的教導不再冷硬，偶爾還會指點她一些獨門技巧。有次顏惜夕練劍時不慎扭傷腳踝，他竟親自去后山采來草藥，搗碎了為她敷上。那雙手在包扎時意外地溫柔，與握劍時的凌厲判若兩人。

一個月后的傍晚，夕陽將侍劍山莊的飛檐染成金色。顏惜夕正在后院練劍，新學的“分海式“已初具雛形。忽然墻外傳來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間雜著幾聲痛呼。

她躍上墻頭，只見林驚寒帶著幾名弟子正與一群黑衣人交手。那些人身法詭譎，招式狠辣，明顯是職業殺手。其中一人使的彎刀上淬著幽藍的光，每次揮動都帶起刺鼻的腥風。

“身法像是摘星樓的人！“有弟子驚呼，肩頭已中了一刀，鮮血瞬間浸透半邊衣袖。

顏惜夕心道：“不好，自己的內力一展露，摘星樓以為韓忠重出江湖了，這是來捉拿叛徒了。”

毫不猶豫地拔劍加入戰局。她的“斷岳式“已小有所成，一劍揮出，竟將兩名黑衣人逼退數步。林驚寒見狀，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與她背靠背迎敵。

“你怎么來了？“激戰中，他低聲問道，劍鋒劃過一名偷襲者的咽喉。

“同門有難，豈能坐視？“顏惜夕一劍挑開襲來的暗器，反手又是一記“開山式“，劍氣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溝。

黑衣人見討不到便宜，突然同時后撤。林驚寒正要追擊，忽見一道銀光從槐樹陰影中射出，直取顏惜夕后心。那暗器來得極快，破空聲幾乎微不可聞。

“小心！“

他飛身撲來，長劍在夕陽下劃出一道青色弧光，精準地格開暗器。那是一只淬了毒的銀梭，落地時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在青石板上滾了幾圈。

“多謝師兄。“顏惜夕心有余悸，看著地上那枚暗器，銀梭尾部的毒液，已將地磚腐蝕出一個小坑。

山風驟起，吹亂了顏惜夕鬢角的碎發。林驚寒下意識伸手想為她拂開，卻在半途停住，緩緩收回。他的指尖在夕陽下泛著微光，上面還沾著方才激戰時的血跡。

這一刻，他們之間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遠處傳來歸巢的鴉鳴，暮色四合，最后一縷陽光穿過林驚寒的指縫，在顏惜夕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