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歌凰圖 第三十三章 心歸沽源

正如顏惜夕所料，不過七八日功夫，韓忠便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了沽源城。

當他帶著一支約莫三十人、雖衣著普通但眼神精悍、行動間頗有章法的隊伍出現(xiàn)在破敗的城門口時，幾乎成了這座死寂城池近年來最引人注目的事件。那些麻木的百姓遠遠看著，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許驚疑不定的神色。

韓忠本人變化極大。不再是顏惜夕上次見他時那般內(nèi)力盡失、萎靡落魄的模樣。雖風(fēng)霜滿面，但步履沉穩(wěn)，眼神銳利，呼吸綿長，顯然內(nèi)力已恢復(fù)了六七成，重回高手之境。他身后隊伍押送著好幾輛大車，車上貨物堆得滿滿當當，覆蓋著防雨的油布。

“大人！”韓忠一見顏惜夕，便快步上前，抱拳行禮，聲音洪亮中氣十足，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欣慰，“卑職幸不辱命！”

他的目光在顏惜夕身上一掃，更是露出驚喜之色：“大人…您這修為…竟是精進如斯！可喜可賀！”他乃是武道行家，一眼便看出顏惜夕氣息內(nèi)斂卻深不見底，雙目神光湛然，顯然內(nèi)外功均已大成，遠非昔日吳下阿蒙。

顏惜夕微微一笑，扶起他：“惜夕能有今日，也得虧您當日不吝傳功。韓統(tǒng)領(lǐng)一路辛苦，看到您恢復(fù)得不錯，我這廂也就心安了。”

“托大人的福，僥幸恢復(fù)了七八成。”韓忠說著，側(cè)身引向那幾輛大車，壓低聲音道，“大人，謝司言收到您的信，極為重視。女帝陛下聞奏，龍心大悅，特命司言撥下諸多賞賜，以示嘉獎。”

他示意手下掀開油布。只見車上琳瑯滿目——皆是精米白面、風(fēng)干肉食、成匹的錦緞細布、甚至還有幾套做工精致的女子裙衫和首飾，以及一些療傷補氣的珍貴藥材。在沽源這片赤貧之地，這些物品簡直如同天降橫財，光彩奪目。

“司言大人還特意囑咐，”韓忠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匣子，恭敬遞給顏惜夕，“這些都是周驄周大人親自為您打點準備的，吃食用度，無不細致周到。”

顏惜夕接過那沉甸甸的匣子，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套質(zhì)地柔軟、刺繡精美的貼身衣物，還有幾樣她平日喜歡的點心蜜餞，保存得極好。指尖拂過光滑的緞面，想起周驄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以及無微不至的關(guān)切，一股暖意悄然漫上心頭，沖淡了連日來的疲憊與緊繃。

她合上匣子，收斂心神，目光轉(zhuǎn)向韓忠?guī)淼哪顷犎笋R。個個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沉靜，行動間默契十足，顯然是精挑細選的好手。

“這些都是…”

“皆是卑職舊部，或可信賴的江湖朋友，聽聞大人此處需人，皆愿前來效勞。”韓忠答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但顏惜夕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落寞。

她心中了然。韓忠內(nèi)力雖恢復(fù)大半，但失去的修為終究是失去了，在高手如云、更重現(xiàn)實的圣聽司，他恐怕已難復(fù)昔日地位。

是夜，顏惜夕將韓忠單獨喚至?xí)俊?/p>

油燈下，她將代表城主權(quán)威的銅印和魚符，連同這幾日她嘔心瀝血寫就的詳細規(guī)劃書，一并推到了韓忠面前。

韓忠一愣，看著眼前代表著權(quán)力和責任的東西，一時不明所以：“大人，您這是…”

顏惜夕看著他，目光清澈而坦誠：“韓統(tǒng)領(lǐng)，你我相識于微末，共歷生死，不必見外。這沽源城雖破敗不堪，十室九空，但你看這輿圖——”

她手指點在地圖上：“它有良港，有土地，有山林，更有無所依歸的百姓。它現(xiàn)在是一張白紙，正可任我們揮毫潑墨。刀口舔血、仰人鼻息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

韓忠身軀微微一震，抬頭看向她。

顏惜夕語氣沉靜而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篤定：“這里，遠離京城是非，正是你我安身立命、開創(chuàng)局面的根基之地。我想將城內(nèi)庶務(wù)、安民墾荒、招募訓(xùn)練新兵之事，全權(quán)托付于你。你帶來的兄弟，便是最初的班底。你我聯(lián)手，未必不能將這荒蕪之地，變?yōu)楦皇卜€(wěn)之鄉(xiāng)，成就一番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事業(yè)。此處，可為我們終老之所，亦可是新生之始。”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字敲在韓忠心上。

他看著桌上那枚沉甸甸的銅印，又看向顏惜夕那雙充滿信任和野心的眸子，再想到圣聽司中那些若有若無的冷遇和自身尷尬的處境…一股巨大的酸楚與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

這位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浪、鐵骨錚錚的漢子，喉頭劇烈滾動了幾下，竟一時哽咽難言。他猛地單膝跪地，抱拳過頭，聲音因激動而沙啞顫抖：

“韓忠……韓忠一介武夫，如何能？如何能……”

顏惜夕拱手道：“韓統(tǒng)領(lǐng)何必自謙，聽聞您入摘星樓前，也曾中過進士，只是那時正值文馨君臨朝，政治**，您心灰意冷之下又遭逢變故，這才不得已做了殺手，其實您的見識和才干遠在我之上啊！”

“蒙大人不棄，信重至此！必竭盡所能，肝腦涂地，助大人成就大業(yè)！此生愿追隨大人左右，永不相負！”

這一刻，他找到了比效忠圣聽司更有意義的方向，找到了真正的歸屬。

顏惜夕彎腰將他扶起：“好！從今日起，你我勠力同心，共筑此城！”

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墻上，顯得堅定而高大。窗外，沽源城的夜依舊寂靜，但某種新的力量，已經(jīng)開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悄然生根發(fā)芽。

夜色如墨，將破敗的沽源城溫柔地掩蓋，只余下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聲，遠遠傳來。臨時收拾出的居所內(nèi)，一燈如豆，勉強驅(qū)散著角落的黑暗。

青柳小心地為顏惜夕卸下釵環(huán)，梳理著那如瀑長發(fā)，動作輕柔，眉頭卻微微蹙著。銅鏡中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人，”她終是忍不住，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融入了窗外的風(fēng)聲，“韓統(tǒng)領(lǐng)…當真可信嗎？”

顏惜夕閉目養(yǎng)神，聞言并未睜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青柳放下玉梳，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奴婢并非疑心韓統(tǒng)領(lǐng)的武功或能力。只是…圣聽司里，人心隔肚皮。奴婢與他雖算有三年同僚之誼，也不過是點頭之交，知其名，不知其底細深淺。他此番前來，帶著這些人馬，又得了司里這般厚重的賞賜…奴婢是怕，怕我們千辛萬苦，騰挪輾轉(zhuǎn)掙來這點基業(yè)，別到頭來，全為他人做了嫁衣，徒惹一身腥臊。”

房間內(nèi)靜默了片刻，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