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無岸 第1章：破碎的家

黃昏的光線，像一塊被反復(fù)搓洗、早已褪色發(fā)白的舊布，疲軟地覆蓋著泥濘不堪、狹窄逼仄的城中村巷道。低矮的磚房犬牙交錯地擠挨在一起，墻壁斑駁陸離，大片大片的墻皮剝落，露出里面深淺不一的磚紅色，像是歲月和貧困聯(lián)手刻下的、無法愈合的瘡疤。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復(fù)雜到令人窒息的氣味——隔壁老李家廚房飄出的、帶著劣質(zhì)油煙的炒菜味、公共垃圾桶里腐爛菜葉和廢棄物發(fā)酵的酸腐味、以及無處不在、仿佛已滲入每一塊磚石骨髓的潮濕霉味。這是一種屬于城市最邊緣、最底層的，掙扎求生的味道，沉重而黏膩。

巷子最深處，那扇漆皮剝落得最厲害、每次開關(guān)都會發(fā)出刺耳“吱呀”聲、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后面，就是陳娟和陳浩的家。

推開那扇不堪重負的門，屋里的昏暗與壓抑瞬間撲面而來，比外面更甚。一盞恐怕只有十五瓦的白熾燈泡從房梁上垂落，是這間兼做客廳、餐廳和臥室的狹**仄空間里唯一的光源，投下了一圈昏黃而微弱的光暈，如同舞臺上一束吝嗇的追光，勉強驅(qū)散著角落裡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墻壁因為常年漏雨，洇出大片大片猙獰的黃褐色水漬，邊緣蔓延著黑灰色的霉斑，像一張張不詳?shù)牡貓D。墻角甚至生著一層薄薄的、毛茸茸的綠色霉點，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令人喉嚨發(fā)癢的**氣息。家具少得可憐，一張掉了漆、露出木頭原色的方桌，幾條腿腳不齊、用木片和硬紙殼墊著的長凳，一個老舊得需要拍打才能發(fā)出嘶啞聲音的收音機，以及用一塊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碎花的布簾勉強隔開的一角，里面是兩張拼在一起的、吱嘎作響的木板床——那就是陳娟和陳浩的“房間”，他們所有的**和尊嚴(yán)，都蜷縮在這片單薄的屏障之后。

母親王桂蘭正就著那點昏黃得令人心疼的燈光，弓著早已被生活壓彎的腰，在門口一個邊緣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盆里，用力搓洗著一件沾滿油污的工裝。盆里的水已經(jīng)變得渾濁發(fā)黑，泛著灰色的泡沫。她的手因為長期浸泡在冷水和劣質(zhì)肥皂中，紅腫粗糙得像兩個發(fā)酵過度的饅頭，指關(guān)節(jié)因風(fēng)濕而粗大變形，皮膚開裂著細小的、滲著血絲的口子，每一次用力搓揉，都帶來針刺般的銳痛。但她只是抿著干裂的嘴唇，眉頭習(xí)慣性地、深深地蹙成一個“川”字，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將生活所有的沉重、污濁和苦澀，都在這機械而痛苦的搓洗中徒勞地滌蕩干凈。旁邊一個舊竹筐里，堆著些她從外面撿回來的紙殼和塑料瓶，那是她明天天不亮就要背去廢品站換幾個救命鋼镚的“寶貝”。

這個家，像一艘在狂風(fēng)暴雨中飄搖欲沉、千瘡百孔的破船，而王桂蘭，就是那個拼盡了每一絲氣力、用盡每一分意志、試圖穩(wěn)住船舷、不讓它徹底沉沒的孤獨舵手。自從三年前那個男人——她的丈夫，陳娟和陳浩的父親——因為長期酗酒無度，在一個電閃雷鳴的暴雨夜，跌跌撞撞地沖出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門，最終一頭栽進附近那條漂浮著垃圾的、冰冷的河溝里再也沒能爬起來之后，所有的重擔(dān)，就如同冰冷的鐵鏈，徹底地、死死地纏繞在了這個瘦弱女人的肩上，幾乎要將她的脊梁壓斷。

父親的死，像一塊巨大、濕冷、永不消散的陰影，死死地籠罩著這個家。他留下的，除了一個“醉鬼”的污名和鄰里間或廉價或鄙夷的目光，就只有一筆微不足道、幾乎瞬間就被債務(wù)吞噬的賠償金，和這個風(fēng)雨飄搖、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家。酒精和死亡帶走了他，也徹底卷走了這個家最后一點虛幻的依靠和可憐的溫暖。那之后，王桂蘭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光彩，變得更加干瘦、佝僂、沉默，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像是用最鈍的刀子一下下刻上去的，里面埋藏了太多無法言說、也無處訴說的苦楚和日復(fù)一日的疲憊，但她從不在孩子面前抱怨一句，只是默默地、近乎麻木地承受著。

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微弱的熱氣，散發(fā)出一股極其清淡的、幾乎是寡淡無味的米粥氣息，旁邊蒸屜上熱著幾個饅頭，是昨天甚至前天剩下的，表皮已經(jīng)干硬發(fā)裂，需要用力才能掰開。這就是他們今晚的全部晚餐。

“姐，我回來了。”

門被推開，帶進一陣?yán)滹L(fēng)和愈發(fā)濃重的暮色。弟弟陳浩走了進來。他今年十四歲，正處在抽條長個的年紀(jì)，顯得有些瘦削，但眉眼清秀，鼻梁挺直，竟帶著幾分女孩般的俊俏和未脫的稚氣。他身上那身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和袖口都已磨損起毛的校服，卻異常干凈，膝蓋處一個不顯眼但針腳細密勻稱的補丁，是陳娟昨晚在油燈下，瞇著眼睛仔細縫上的。

陳浩放下那個與他瘦削身材相比顯得過于沉重巨大的舊書包，很自然地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聲音里帶著這個年紀(jì)少有的沉穩(wěn)：“媽，我來洗，你歇會兒。”

王桂蘭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不用，快洗完了。餓了吧？粥馬上好，先去寫作業(yè)。”她看著兒子，疲憊得幾乎麻木的眼神里，極其艱難地流露出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柔光。陳浩是這個家里，她除了女兒外，唯一的念想和支撐，是她還能硬撐著不倒下去的全部理由。

陳浩沒再堅持，他知道母親的固執(zhí)和深藏的、從不言說的愛。他轉(zhuǎn)身看向正坐在桌邊低頭縫補著什么的身影，那身影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姐。”

陳娟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卻帶著明顯營養(yǎng)不良的蒼白的臉。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本該是明亮清澈的，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憂慮與怯懦，總是微微垂著眼瞼，不敢與人對視，顯得小心翼翼。她看到弟弟，嘴角極其勉強地牽起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那笑意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嗯。餓了嗎？媽說馬上吃飯。”

她手里是一件自己的舊校服，袖口已經(jīng)磨破了邊，她正試圖用一塊顏色相近的舊布從里面貼補上去，讓它在外面看不出來。她的手指纖細，卻因為常幫母親做活，指腹也有些粗糙，但動作異常靈巧而專注，仿佛要將所有的無助和惶恐，都縫進這密實的針腳里。

“還行。”陳浩湊過去，看了看姐姐的針線活，壓低了些聲音，清秀的眉頭微微皺起：“姐，我們班孫昊他們……今天又……”

陳娟的手指猛地一頓，針尖猝然刺入指尖，沁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她疼得微微一顫，卻迅速低下頭，長長的、稀疏的睫毛掩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慌與恐懼，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微不可聞：“……別說了。先吃飯。”她飛快地將手指在嘴里抿了一下，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陳浩看著姐姐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的側(cè)臉和那雙驟然寫滿驚懼的眼睛，清秀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拳頭在身側(cè)不自覺的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一股無力又憤怒的火苗在心底竄起，卻又被他死死壓下，最終只能無力地松開。他恨自己年紀(jì)小，力氣不夠，不能時時刻刻擋在姐姐身前，為她擋住所有的惡意與傷害。

飯桌的氣氛總是沉默而壓抑的。粥很稀，幾乎能照見人影，饅頭硬得硌牙，需要用力才能掰開，就著一小碟黑乎乎的、咸得發(fā)苦的咸菜，就是全部。沒有人說話，只有細微的、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的咀嚼聲和碗筷輕微碰撞的叮當(dāng)聲。每一分錢都要掰成八瓣花，能省則省，王桂蘭常常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碗里那本就稀薄的粥，再撥一些給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謊稱自己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盡管她的胃里可能同樣空空如也。

吃完飯，陳浩主動收拾碗筷去洗。陳娟則拿出作業(yè)本，在昏黃的、損害視力的燈光下開始寫作業(yè)。她的成績很好，這是這個灰暗壓抑、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能讓她感到些許微弱光亮和渺茫希望的事情。書本和知識，是她暫時逃離殘酷現(xiàn)實的唯一避難所，也是她內(nèi)心深處渴望改變命運、掙脫這泥潭的唯一、或許也是最后的途徑。她寫得極其認真，字跡工整清秀，仿佛每一筆每一劃，都是在為自己虛無縹緲的未來添上一塊微不足道的磚石。

王桂蘭繼續(xù)忙著。她把洗好的、依舊帶著濕氣的衣服晾在屋里拉起的、已經(jīng)有些松弛的繩子上，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一個破了邊的搪瓷盆里，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然后又開始整理那堆散發(fā)著異味的廢品，分門別類，捆扎整齊，為明天一早的售賣做準(zhǔn)備。她的背影單薄而佝僂，仿佛隨時會被生活的重壓徹底壓垮、折斷，卻又一次次頑強地、近乎奇跡般地挺直。

窗外，天色徹底黑透，像一塊巨大的、骯臟的幕布，吞沒了一切。遠處隱約傳來其他人家電視機的喧鬧聲和孩子的笑鬧聲，更反襯出這個家里的死寂和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

陳娟做完作業(yè)，幫著母親把晾得半干的、帶著潮氣的衣服收到里屋，仔細疊好。她看著床上那件明天要穿的、打了好幾個補丁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校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剛剛補好的、幾乎看不出來的補丁，眼神有些發(fā)怔。

明天……又要去學(xué)校了。

一想到學(xué)校，她的胃里就隱隱地、習(xí)慣性地開始抽搐，一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忐忑感像細小的、有毒的藤蔓，沿著脊椎緩慢而執(zhí)拗地向上爬升，纏繞住她的心臟。那條通往學(xué)校的路，那個看似普通的校園，對她而言，卻潛藏著無法言說的、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孫昊、李婷、賈強……那些人的面孔在她腦海中閃過，帶著不懷好意的、殘忍的笑容和刺耳的、足以將她剝皮拆骨的話語。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停止這種只會帶來更多痛苦的無謂想象。她不能讓自己陷在這種情緒里，不能讓媽媽和弟弟看出任何端倪，他們已經(jīng)夠難了，不能再為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擔(dān)憂。

她走到外間，弟弟正在狹小的、幾乎轉(zhuǎn)不開身的空地上練習(xí)俯臥撐，瘦削的胳膊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說他要變得強壯，要保護姐姐和媽媽。陳娟看著弟弟倔強而認真的側(cè)臉，心里又暖又酸，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小浩，早點睡。”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姐你也睡。”陳浩爬起來，擦了把汗，努力擠出一個讓姐姐安心的笑容。

王桂蘭終于忙完了一切，吹熄了那盞為了省電而早早關(guān)掉的灶臺上的小燈。屋里徹底陷入了黑暗和死寂，只剩下母子三人輕微而壓抑的呼吸聲。

陳娟躺在冰冷的、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裹緊單薄得幾乎無法御寒的被子，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帶著哨音的風(fēng)聲和遠處模糊不清的市聲，久久無法入睡。父親的早逝、母親肉眼可見的艱辛、弟弟超越年齡的懂事、還有那如影隨形、在學(xué)校里無法擺脫、日益沉重的陰霾…所有這些，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越收越緊的巨網(wǎng)，將她死死纏繞，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這個家，已經(jīng)脆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一點風(fēng)浪了。她只能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恐懼和絕望，死死地摁在心底最深處，像蚌殼包裹沙粒一樣，用沉默和隱忍，去守護這僅存的、微弱得可憐的溫暖。

只是，在那無盡的、令人絕望的黑暗里，那根名為絕望的弦，在她心里，已經(jīng)越繃越緊，發(fā)出了細微而尖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幾近斷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