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錦衣衛衙署深處,連蟲鳴都歇了。
一道黑影,幾乎融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悄無聲息地貼著高大的院墻根移動。
陳到一身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在暗夜里精光內斂的眼睛。
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避開一隊隊明哨暗崗流動的路線,身形每一次閃動都精準地卡在燈籠光芒掃過的間隙和衛兵視線轉移的剎那。
他對這里的布防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嗅出每一處陰影里可能藏著的危險。
目標,衛所西南角的案牘庫。
那里存放著所有近期行動的人員調配、傷亡撫恤以及失蹤備案的原始記錄。
關于汪明遠、陳德和那三十個兄弟的官方結論早已歸檔封存,總旗才有權限調閱,肯定不在這里的案牘庫,重要機密的檔案材料會單獨存放在百戶住所旁邊的核心檔案房里。
但他要看的,不是那些涂脂抹粉的東西。
他要找的,是可能被忽略、被遺忘、甚至被刻意掩埋的草稿、廢稿、或者某個經辦小吏無意中留下的、未及銷毀的底單。
案牘庫不比核心檔案房守衛森嚴,但也不是能輕易踏足之地。
庫房是老建筑,窗欞高而窄,糊著厚實的桑皮紙。
陳到繞到庫房背后,這里背光,且有一棵老槐樹投下大片陰影。
他指尖在墻壁上細細摩挲,找到幾處微小的凹凸不平之處,足尖輕點,身體如貍貓般向上竄去,雙手無聲地扣住窗沿,整個人懸吊在外墻之上。
一根細若牛毛的鐵絲從袖中滑出,探入窗欞縫隙,輕輕撥動里面的插銷。
動作輕柔得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幾個呼吸后,“咔噠”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插銷滑開。
陳到推開一道窄縫,身形一縮,便滑了進去,隨即反手將窗戶輕輕合上。
庫房內更是漆黑一片,空氣里彌漫著劣質墨塊、廉價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巨大的架子上堆滿了各式文書冊簿,雜亂無章,遠不如檔案房那般規整。
這里更像是文書處理過程中的一個雜亂中轉站。
他不敢點火折子,只能借著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月光,勉強辨認著架子上模糊的標簽。
手指在堆積的卷宗文書上快速而無聲地掠過,憑借記憶和對衛所文書流程的了解,朝著存放近期人事異動記錄的區域摸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外面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遙遠而模糊。
找到了。
“乙未年七月至九月人員動遷錄”的架子。
他需要找的就是這個時間段的記錄。
陳德他們失蹤,是在八月中旬。
冊子很多,很亂。
他憑借著一種近乎直覺的敏銳,抽出一本又一本,快速翻動。
紙張摩擦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在他耳中卻如同擂鼓。
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抽出的這本冊子,封皮標注的是“乙未年八月力士調撥備錄”,很普通的名目。
但入手的感覺,封皮的硬紙下,似乎墊著什么東西,比旁邊的冊子略厚一些,而且中間部分有明顯的凸起。
他眼神一凝,仔細撫摸封皮邊緣。有極其細微的、重新黏合過的痕跡。
小心地用匕首尖端沿著痕跡劃開,封皮夾層里,赫然藏著幾張對折的、邊緣粗糙的毛邊紙!
展開。上面的字跡潦草慌亂,墨色深淺不一,像是有人在極度緊張或匆忙的情況下寫就,并非正式的歸檔筆跡。
“八月十三,汪明遠總旗密領一隊,計三十人,循暗線報,往西郊黑風坳查探白蓮教神風堂‘送藥’車隊。令:隱匿行蹤,查明即返,不得接戰。”
陳到的心猛地一沉,黑風坳,不是后來上報的荒山破廟,而且命令是查明即返,不得接戰。
汪明遠和陳德都是老錦衣衛,怎會如此冒進,直接攻擊對方舉行大祭的據點?
他繼續往下看,字跡越發凌亂:
“十四日午,訊鴿傳回短訊:藥車詭異,護衛非人,似有異香、正尾隨、方向、非廟、坳內、”
字跡在這里被一大團墨漬污染,勉強能辨認可怕的詞語。
下一行,字跡完全不同,是一種強作鎮定卻依舊透出顫抖的楷書:
“十四日夜,第二只訊鴿帶傷返回,爪上縛布條,血書二字:‘速救’。”
“布條材質,為總旗汪明遠內襯衣料。”
再下面,是第三種筆跡,冰冷、僵硬,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殘忍:
“八月十五,派員至黑風坳搜尋,無果。發現打斗痕跡,血跡甚多,并有……(此處被墨涂黑)……殘留。判定:總旗汪明遠、小旗陳德及所部三十人,于執行公務時遭遇白蓮教妖人埋伏,力戰殉國。”
“所有相關記錄,依‘暗樁’條例,轉入甲柒密檔,原記錄銷毀。此頁留存備查,封存。”
“備注:黑風坳搜尋人員歸后,三人突發癔癥,口呼‘紅蓮’、‘尸香’,已隔離。”
紙頁的最后,在那冰冷的判定下方,有一個小小的、用極細毛筆勾勒的圖案,像是無意中的涂鴉,又像是一個來不及寫完的符號。
半朵扭曲的蓮花,花瓣的邊緣卻如同張開的觸須,蓮心則像一個扭曲的漩渦。
陳到的手指死死捏著這幾張輕飄飄的紙頁,指尖冰涼,甚至微微顫抖。
不是荒山破廟。
是黑風坳。
不是主動進攻。
是尾隨偵查,然后發出了求救。
還有那被涂黑的部分,那突發癔癥的搜尋人員,這詭異的半朵蓮花……
官方記錄里的一切,從地點到性質,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抬頭,警惕地環顧這片被黑暗和紙張埋葬的庫房。
寂靜無聲。
只有窗外風吹過老槐樹枝葉的沙沙聲。
但那沙沙聲里,似乎又夾雜了一點別的什么。
極其輕微的,像是有人用指尖,在很遠的地方,一下下地……敲擊著木頭。
衛所里都知道,汪明遠和他帶去的那一旗兄弟,根據線報,前去圍剿白蓮教“神風堂”邪教徒,折在了城外荒山那座破廟里,據說是撞上了白蓮教的大祭,死得透透的,連尸首都沒找全。
陳到沒想到,中間還有這么多曲折,看來大家知道的版本,已經經過很多修改了,調查的真相估計只有鐘正全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