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勝差點沒繃住,一口氣嗆在喉嚨里,硬是把笑意給憋了回去。
好家伙,這話糙理不糙,可這是征兵體檢,不是村頭打架,哪能這么論?
那醫生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是冷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手里的鋼筆在體檢表上重重畫下一個叉。
“同志,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醫生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部隊的訓練量有多大你想過沒有?每天五公里,十公里負重越野是家常便飯。”
“你這情況,一上高強度訓練,痔瘡充血破裂,到時候人還沒上戰場,先在訓練場上拉一褲襠血,拖累的是整個班集體!”
一番話,連消帶打,既解釋了原因,又把責任上升到了集體榮譽的高度。
那壯漢的臉瞬間從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張著嘴,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是啊,當兵是為了保家衛國,可不是去給部隊添亂的。
他頹然地垂下頭,默默地提上褲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之前還覺得滑稽的氣氛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死寂。
最后一項是尿檢。
這個倒是簡單,一人發個小杯子,去廁所解決。
王全勝交了樣本,站在一旁等待結果。
他看著身邊這支從幾十號人銳減到只剩十幾人的隊伍,心里不禁感慨。
被刷下來的,大多是倒在了視力和扁平足這兩項上。
這就是農村的現實。
為了跳出農門,晚上只能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死讀書,眼睛能好才怪了。
至于扁平足,更是常見,常年累月地光著腳在山路上跑,腳板子早就被磨平了,哪還有什么足弓。
窮,就是原罪。
它不僅限制了你的眼界,更是在你還沒來得及看到外面世界的時候,就先摧殘了你的身體。
“王全勝,全部合格!”
當工作人員念到他的名字時,王全勝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接過蓋滿了紅色合格印章的體檢表,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如千鈞。
這是他改變命運的第一張門票!
他攥著體檢表,準備排隊上交。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一掃,瞥見了不遠處走廊的盡頭。
虎叔正和幾個穿著干部服的領導站在一起談笑風生。
虎叔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后遠遠地指了指王全勝,對身邊的領導笑著說了句什么。
那個領導順著他指的方向,目光在王全勝身上停留了兩秒,滿意地點了點頭。
緊接著,另外兩個領導也各自指了指隊伍里的某個青年。
王全勝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幾個被指的,包括他自己,都是提前找了關系,打了招呼的。
大家心照不宣,互相開個綠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情社會。
他收回目光,走到收表的工作人員面前,恭敬地遞上表格。
“同志,俺這就算是完了吧?能回村了嗎?”
那工作人員頭也不抬,指了指墻上剛貼出來的一張大紅紙。
“自己看告示,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王全勝湊過去一看,心頭猛地一沉。
告示上寫著。
凡體檢合格人員,需在縣招待所統一留宿,等待復檢及后續通知,期間不得擅自離縣。
還要復檢?
還要等?
王全勝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留在縣城,就意味著花銷。
他兜里那點錢,只夠他省吃儉用幾天的。
更重要的是,按照人情世故,他既然還在縣里,就必須得再去拜訪一下表叔王闕,總不能空著手去吧?
可要是請客吃飯把錢花光了,這幾天伙食跟不上,餓得面黃肌瘦。
萬一復檢的時候體重不達標,那不是前功盡棄,哭都沒地方哭去?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他心里盤算著,回到了隊伍里。
黃有武一見他,立刻激動地湊了過來。
“全勝!俺也過了!全過了!”
“恭喜。”
王全勝由衷地替他高興,但看到黃有武那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他又忍不住提醒道。
“告示看了嗎?咱們還得在這兒等。”
黃有武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隨即變成了擔憂。
“俺也看到了,這還要等多久啊?會不會有啥變故?”
王全勝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更低。
“變故難說。不過你放心,你是高中生,有文化,這是優勢,最后定兵的時候肯定會優先考慮你。”
黃有武一聽,臉色好看了不少。
王全勝卻又給他潑了盆冷水。
“但也別高興得太早。這幾天都機靈點,別亂跑,也別跟人起沖突。你想想,被刷下去那么多人,保不齊有哪個紅眼病的,憋著壞想給咱們使絆子,捅點簍子出來,那咱們就全完了。”
黃有武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連連點頭,臉上的喜色徹底變成了凝重。
“對對對!全勝你說的對!這事兒不能馬虎!”
中午,所有通過體檢的人被安排在武裝部的食堂吃飯。
食堂里大家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高聲談論著剛才的驚險,暢想著未來的軍旅生涯。
有人提議下午去縣城里逛逛,買點東西。
但話一出口,就有人想起了錢海兵那三個倒霉蛋,大家頓時都沒了心思。
老老實實地待著,誰也不敢再當那個出頭鳥。
王全勝本打算就著開水啃兩個自己帶來的雜糧饅頭。
剛坐下,黃有武就端著兩個飯盒過來了。
一個飯盒里是雪白的米飯,另一個飯盒里居然是土豆燒肉,油汪汪的,香氣撲鼻。
“全勝,來,一起吃!俺一個人吃不完。”
黃有武不由分說地把裝肉的飯盒推到他面前。
王全勝知道,這是黃有武在表達感謝,也沒矯情,直接拿起筷子。
“那俺就不客氣了,謝了,有武。”
黃有武憨厚地一笑,撓了撓頭。
“謝啥!以后到了部隊,咱倆還得互相照應呢!再說了,俺爹是木匠,給公社干部打家具,手里攢了幾個活錢,兩頓肉菜還是請得起的。”
木匠?
王全勝心里一動,腦海里浮現出上輩子那個溫婉賢淑的妻子。
這一世,他要把她風風光光地娶回家,結婚總得有幾樣像樣的家具吧?
他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燒肉放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狀似無意地開了口。
“那敢情好,等俺以后娶媳婦,正好請叔給你打一套新家具。”
話說到這,他眼神也變得嚴肅起來,聲音壓得只有兩人能聽見。
“有武,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征兵不光是體檢,后面還有最要命的一關,叫政審。”
“你回去得給你爹提個醒,這陣子讓他消停點,別接私活了,也別跟人爭長論短。”
“村里眼紅的人多,萬一有人偷偷寫封舉報信,說你爹搞資本主義尾巴,投機倒把,那你這兵,可就真當不成了!”
黃有武被他這番話驚出了一身冷汗,嘴里的燒肉瞬間就不香了。
他哆哆嗦嗦地放下筷子,那張憨厚的臉上寫滿了后怕。
“全勝,俺懂了!俺回去就跟俺爹說,讓他把家伙什都收起來,就說是病了,啥活都不接!”
王全勝滿意地點點頭,將最后一口米飯扒拉進嘴里,這才慢悠悠地開口。
“這就對了。記住,這半個月,咱們就是地里最老實的莊稼漢,誰都別惹,也別讓人抓住任何把柄。等通知書下來,天高任鳥飛。”
這頓飯,黃有武吃得食不知味,滿腦子都是王全勝的叮囑。
午飯過后,武裝部的大禮堂成了臨時的休息室。
王全勝沒像別人一樣找個角落打盹。
而是拉著黃有武,在人群里穿梭起來。
“兄弟哪個公社的?俺是石水溝的,王全勝。”
“哥們兒,你這身板可真結實,以后肯定是尖子兵!”
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言語親和,既不顯得諂媚,又能讓人如沐春風。
一個下午的功夫,這十幾個來自十里八鄉,前途未卜的青年,大多都跟他混了個臉熟,甚至有幾個已經全勝哥地叫上了。
這就是他兩世為人積攢下的本事。
在一個人人自危,信息閉塞的環境里,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