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軌道。
王全勝依舊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地。
干著隊里最苦最累的活,話不多,手腳卻麻利得讓隊里的老莊稼把式都暗暗點頭。
他心里清楚,自己表現得越是本分老實,政審就越是穩當。
果然,沒過兩天,村里就來了兩個穿著中山裝的公家人。
他們沒直接找王全勝,卻把王家左鄰右舍,王全勝的小學老師,甚至是大隊部的會計都問了個遍。
村民們交頭接耳,看王家人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敬畏。
王全勝對此視若無睹,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那個被調查的人根本不是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調查結束,又是一個星期過去。
這天傍晚,王全勝剛從地里收工,一身泥汗地往家走,遠遠就瞅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火急火燎地朝自家院子跑,正是大隊長王愛民。
王全勝面上不動聲色,腳下卻加快了步子,搶在王愛民進門前迎了上去,同時扭頭對跟在身后的父母喊了一嗓子。
“爹,娘,你們先回去燒火做飯,幺爸來了,估計有要緊事!”
劉淑英和王老漢對視一眼,也瞧見了王愛民那副急匆匆的模樣,趕忙點頭先進了院。
王全勝三步并作兩步迎到門口,臉上掛著熱絡的笑。
“幺爸,啥事兒這么急,看您這一頭汗。”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王愛民讓進堂屋,順手從柜子里摸出幾個藏得好好的核桃,又將灶上溫著的一壺水酒提了過來。
王愛民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端起粗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溫酒,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全勝!成了!”
“剛才縣里的王闕表叔親自給我搖的電話,你的政審,過了!板上釘釘!”
王全勝只覺得一股熱流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盡管對此早有預料,但當親耳聽到這個消息時,那份狂喜依舊讓他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拿起一個核桃,用磚頭砰地砸開。
將飽滿的核桃仁遞到王愛民面前。
“幺爸,這事兒多虧了您和表叔費心!”
“跟我客氣啥!”王愛民擺擺手,美滋滋地將核桃仁丟進嘴里,嚼得嘎嘣脆。
“主要還是你小子自己爭氣,身家清白,表現又好,調查的人回去都說不出半個不字。”
話鋒一轉,他神情又嚴肅了幾分。
“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政審過了,還有最后一道坎,叫定兵會議。
咱們公社這次體檢政審都合格的還有七八個,最后名額只有兩三個,差不多得刷下去三分之二!”
王全勝的心又提了起來。
王愛民看他臉色變化,又嘿嘿一笑。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你小子是高中生,這在咱們山溝溝里可是獨一份!光這一個條件,就比別人強出一大截,上頭定兵的時候肯定會優先考慮你!”
這時,王老漢端著一小碟咸菜疙瘩從里屋出來。
正好聽見了后半句,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愛民,那全勝要是真選上了,是不是就要去南邊打仗啊?”
“老哥,瞧你說的!”王愛民趕緊起身扶住他。
“放心!我問得清清楚楚,這次征兵,咱們縣的名額是補充到北邊的太平山駐軍,守的是咱們自家的大門,安穩得很!絕對不是去前線的野戰部隊!”
王老漢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這才重重地落了回去。
“那就好……”
王全勝麻利地給王老漢和王愛民的碗里倒滿了酒,又給自己也滿上一碗,端起來。
“幺爸,這第二杯酒,我敬您!”
“好小子!”
三只粗瓷碗碰到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口酒下肚,王愛民咂了咂嘴,一臉陶醉。
“老哥,你這釀酒的手藝,咱全村找不出第二個!這酒,夠勁!”
王老漢臉上難得有了點笑意,卻又很快化為一聲嘆息。
“手藝再好有啥用?自家存的那點余糧,也就夠逢年過節解解饞,哪敢多釀。”
這話一出,屋里的氣氛頓時有些沉悶。
王愛民眼珠子一轉,不著痕跡地朝院門口瞥了一眼。
見四下無人,這才神神秘秘地湊到王老漢耳邊。
“老哥,給你透個底,你可千萬別往外說。我聽公社陳書記開會時漏了句口風,說上頭的風向要變了。
過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讓咱們搞那個包產到戶!到時候,說不定連農村集市都要重新開放!”
“啥?”王老漢手一抖。
包產到戶?那不是以前才有的事嗎?
王愛民壓了壓手,示意他冷靜。
“這事兒**不離十!你想想,要是真能自個兒擺攤做買賣,你這釀酒的手藝,不就是個金飯碗?
趁現在風聲還沒傳開,你先琢磨琢磨,到時候搶占先機!”
王老漢激動得嘴唇哆嗦。
這個消息,比兒子當兵還要讓他感到震撼。
王全勝的心頭卻是一片火熱。
來了!
歷史的浪潮,終于要拍打到這個貧瘠的山村了!
王老漢回過神,一把拉住王愛民,急切地打聽起包產到戶的細節。
一頓酒,三個人從黃昏喝到了繁星滿天。
直到晚上九點多,王愛民才挺著肚子,邁著八字步,搖搖晃晃地回了家。
送走王愛民,王全勝扶著還有些暈乎的王老漢回屋。
“爹,”他想起王愛民的話,心里一動。
“要不,我這幾天幫您打打下手,咱們先偷偷釀上幾缸?”
“胡鬧!”王老漢酒意瞬間醒了大半,瞪了他一眼。
“你現在是關鍵時候,通知書一天沒到手,就一天不能出岔子!釀酒的事,不急!”
王全勝一想也是,自己是關心則亂了。
“爹,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天,王全勝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白天在地里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
全家人的心都懸著,耳朵無時無刻不在捕捉著村頭大喇叭的動靜。
終于,在第三天的下午四點整,村頭那棵老槐樹上的大喇叭,在滋啦幾聲刺耳的電流聲后,突然響起了聲音。
“通知!通知!大隊社員王全勝!聽到廣播后,請立刻回家!重復一遍,王全勝,聽到廣播后,立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