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千里之外的石水溝,嶺南的太陽卻毒辣。
王家寨的麥子早已顆粒歸倉,新翻的土地里,玉米苗子已經鉆出了尖尖的綠芽,貪婪地吮吸著陽光。
包產到戶后,田里的活計分派得明明白白,人心里也就有了盼頭。
交完了公糧,剩下的都是自家的。
王老漢幾十年來,頭一次感覺自己能喘上一口舒坦氣,甚至有了閑工夫,拾掇起了祖上傳下的釀酒手藝。
釀酒的第一步,是踩曲。
后山割來的干透了的狼毒草燒成灰,和著磨碎的麥麩皮。
摻上老宅閣樓里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陳年曲母,再淋上清冽的井水。
那股混雜著麥香,草木灰和發酵酸氣的獨特味道,就是豐收的味道。
王老漢赤著一雙滿是老繭的腳,站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一下一下,用盡全身力氣踩著腳下的酒曲。
劉淑英則在一旁,手腳麻利地將踩好的曲塊碼放整齊,準備搬到閣樓上。
“老漢,你這手藝可別丟了!等酒釀出來,俺可得第一個來嘗嘗鮮!”
隔壁的扛著鋤頭路過,嗓門洪亮,人未到聲先至。
王老漢停下腳,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咧開嘴,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黃的牙。
“那必須的!到時候別說嘗了,給你裝兩壺拎回去,讓你家婆娘也跟著解解饞!”
“哈哈哈,那敢情好!”鄰居笑得見牙不見眼,隨即又壓低了聲音,朝王老漢擠了擠眼。
“老漢,你這可是門好營生。咱村里就數你這手藝地道,等酒出來了,拉到鎮上去,保準比種地掙得多!到時候你就是咱村第一個萬元戶!”
“啥萬元戶,瞎咧咧!”
王老漢嘴上謙虛著,心里卻樂開了花。
他想起全勝在信里提過的,以后做點小買賣是正道,心里就更踏實了。
“就是可惜了,全勝那娃子今年過年怕是回不來了吧?不然也能幫幫你。”
鄰居的話頭一轉,提到了王全勝。
提到兒子,王老漢臉上的笑容瞬間柔和了下來,卻又帶著一絲藏不住的失落。
他嘆了口氣,眼巴巴地望著南邊的天空。
“部隊有紀律,哪能說回就回。信上說,新兵第一年都不能回家過年。”
“哎,你失落個啥?”另一個路過的嬸子插了進來,手里還納著鞋底。
“你家全勝那是有大出息!在部隊里好好干,過兩年退伍回來,直接就是干部身份!到時候你就擎等著享福吧!那可是鐵飯碗!”
“干部……”王老漢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
他連忙擺了擺手,臉上的表情既有期盼,又有惶恐。
“不敢想!那娃子只要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嘴上這么說,可那干部兩個字,卻在他心里砸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蕩。
到了下午,日頭偏西,院子里來了個稀客。
王興旺,如今已經不是村主任了,而是石水溝鄉的副鄉長。
他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后座上還綁著兩條魚。
“興旺主任!”王老漢一見,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熱情地迎了上去。
“叔,你這可就見外了!”王興旺跳下車,把車梯子一打,笑著將手里的魚遞過去。
“聽說你老手藝又撿起來了,特地來看看。這是剛從水庫里撈的,給嬸子加個菜。”
劉淑英從屋里出來,嗔怪地拍了王老漢一下。
“你個老糊涂,現在得叫王鄉長!”
“你可別!叫我興旺就行,跟以前一樣!”
王興旺擺了擺手,一點架子都沒有,目光落在院子里碼放的曲塊上,眼里透著一股精明。
“叔,你這酒曲踩得地道啊!等酒出來了,可得給我留兩壺!”
“那必須的!鄉長你開口了,頭一鍋最好的肯定給你留著!”
王老漢搓著手,笑得合不攏嘴。
兩人在院子里的槐樹下坐下,劉淑英端來了兩碗晾好的涼茶。
王興旺喝了口茶,眼神往四周掃了掃,這才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開了口。
“叔,你這釀酒的營生,盡管放開手腳干。政策好了,咱們農民也得活泛起來。這十里八鄉的,有我王興旺在,沒人敢嚼舌根找你麻煩。”
王老漢心里一熱,一股暖流涌了上來。
他知道,王興旺這話就是給他吃定心丸,是天大的人情。
“賣了酒,錢攢著打算干啥?給全勝蓋新房?”
王興旺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
“還沒想那么遠……”王老漢實話實說。
王興旺的身子微微前傾,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熱切,甚至帶上了一絲試探。
“叔,我問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家全勝在部隊里,有沒有相看好的姑娘?”
王老漢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那娃子一門心思都在訓練上,哪有空想這個。再說了,他能不能留在部隊還兩說呢。”
“哎,這你就不懂了。”王興旺一拍大腿。
“全勝那娃子,我從小看到大,腦子活,人也穩,絕對是能干大事的料!”
“留在部隊是早晚的事!咱們當老的,得提前給他把后路鋪好!”
他頓了頓,終于拋出了今天的正題。
“叔,我娘家有個侄女,叫王秀蓮。今年十八,高中畢業。人長得周正不說,關鍵是孝順,能吃苦。咱鄉里誰提起來不豎大拇指?她家就在隔壁王家灣,離咱這也近……”
王老漢的心咯噔一下。
王興旺是誰?
是鄉長!
他介紹的姑娘,那還能有差?
這哪是說媒,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福分!
他要是點了這個頭,那以后王家和王興旺家可就成了親戚,全勝以后不管是在部隊還是回了地方,腰桿子都能挺得更直!
王興旺見王老漢眼神閃爍,顯然是心動了,便趁熱打鐵,語氣卻放緩了些。
“當然了,我也知道全勝一兩年回不來,這事不急。你可以先跟我侄女見個面,家里人先相看著。要是覺得行,等全勝回來再定也不遲。”
這話說的,簡直滴水不漏,把所有臺階都給王老漢鋪好了。
王老漢只覺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那顆樸實了一輩子的心,此刻正怦怦狂跳。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行!興旺,這事就聽你的!”
“現在就給全勝寫信!這事得讓他第一個知道!”
王老漢激動得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在院子里來回踱步,黝黑的臉上泛著一層興奮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