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等功?”
王老漢和劉淑英呆呆地重復著這三個字,腦子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
兩種極端的情緒劇烈沖撞,讓老兩口的身體都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俺的兒是英雄?”劉淑英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王老漢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哈哈哈!老哥你這腦子,是真敢想啊!”
跟在后頭的王興旺此刻也回過味來。
走上前拍了拍王老漢的肩膀,語氣里滿是揶揄。
“這又不是去打仗,好端端的咋會出事?你這可真是自己嚇自己!”
一時間,王家院子里亂哄哄地炸開了鍋。
那塊燙金的二等功臣之家牌匾被兩個民兵抬了進來,鄭重地掛在了正屋最顯眼的位置。
村里人聞訊趕來,把小小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羨慕、嫉妒、贊嘆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塊閃閃發光的牌匾和王老漢夫婦身上。
很快,院子里擺開了幾張臨時拼湊的桌子,幾個手腳麻利的婆娘自發地跑進灶房,淘米洗菜,不一會兒就飄出了飯菜的香氣。
王興旺端著一碗剛沏好的熱茶遞給王老漢。
看著他那張還沒從大悲大喜中緩過來的臉,目光里卻多了幾分由衷的敬佩。
這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平日里悶聲不吭,可疼起兒子來,那股子勁兒是真真切切的。
“老哥,這事鬧的,可真是個大誤會。”
王老漢端著茶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嘿嘿地干笑著。
“這哪能怪你,當爹媽的心,都一樣。”
王興旺感慨了一句,又壓低了聲音。
“不過老哥,我問你句掏心窩子的話。要是你早知道全勝去當兵會遇到這種要命的危險,你還舍得讓他去不?”
王老漢端著碗的手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堅毅的光。
他沒有絲毫猶豫,重重地點了點頭。
“去!咋能不去!”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咱這輩人,解放前啥沒見過?兵荒馬亂的,土匪綹子說來就來。那時候當兵是為了糊口,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是黨的天下!送娃去部隊,是去保家衛國,是去鍛煉成材,是去給咱老王家爭光的!咱不能因為怕磕著碰著,就當縮頭烏龜!”
王興旺聽得也是心潮澎湃,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們王家寨的山頭上就盤踞著土匪窩。
別說安生日子,連縣里派兵下來剿匪,都得順道搶走幾戶人家的口糧。
那時候的兵,跟匪沒兩樣。
“說得對!”王興旺一拍大腿。“現在當兵,那是無上的光榮!”
“行了行了,陳年爛谷子的事兒就不提了!”
杜國周端著酒碗站了起來,打斷了兩位老哥的感慨。
“今兒是高興日子,是給咱鳳陽縣的英雄之家慶功!都別愣著,喝酒!”
“對對對,喝酒!”王老漢搶過酒壺就要挨個倒酒。“今天來的都是客,誰也別跟我搶,都得喝好!酒錢我出!”
“這哪能讓您來!”王全勝的堂弟王成功眼疾手快地搶過酒壺。
“倒酒這種活兒,就該我們小輩干!您和嬸兒就擎好吧!”
他麻利地給滿桌的人都倒上酒,舉起碗大聲道。
“以后我全勝哥就是吃國家鐵飯碗的人了!叔和嬸兒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那一晚,王老漢喝了很多,逢人就勸酒,像是要把這輩子的開心都一次性宣泄出來。
直到月上中天,客人們都散盡了,他才揣著兒子前些天寄回來的信和照片,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村后的山坡上。
爹娘的墳前,他點上三炷香,把那張全勝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的照片擺在墳頭,絮絮叨叨地開了口。
“爹,娘……咱家全勝,有出息了,立了二等功,部隊首長親自給戴的大紅花,給咱老王家光宗耀祖了……”
“縣里給了獎金,鄉里也給了補助,好幾百塊呢。以后咱家的日子,好過了……”
千里之外的軍區醫院里,王全勝拿著堂弟王成功寫來的回信,看得是哭笑不得。
信上活靈活現地描述了那天的場景。
爹娘如何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又如何被當成烈士給悼念了一回。
他幾乎能想象出當時那雞飛狗跳又悲喜交加的場面。
誰能想到,一場敲鑼打鼓的榮耀,差點把爹娘的心臟給嚇停了。
不過,得知家里收到了好幾百塊的獎金和補助,王全勝也就暫時打消了把自己的津貼寄回去的念頭。
這筆錢足夠家里寬裕一陣子了,他手里的錢,正好可以留著跟戰友們好好聚聚,聯絡聯絡感情。
正想著,病房門被推開,沈才探了個腦袋進來,滿臉堆笑。
“全勝,我的大功臣!身體好點沒?走,今晚說啥也得讓我表示表示,咱們去外面館子搓一頓!”
王全勝頭皮有點發麻,這已經是這個星期第三個說要請他吃飯的戰友了。
他現在是全團的名人,走到哪兒都是焦點,這份熱情,有時候也挺讓人扛不住。
“才哥,太客氣了,心意我領了……”
“別介啊!”沈才直接擠了進來,熱情得不容拒絕。
“你可是咱們軍區的英雄,跟你一塊吃飯,我臉上都有光!就這么定了!”
跟著王全勝,就是跟著榮光!
沈才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接下來的日子,王全勝徹底體驗了一把當英雄的煩惱。
第二天,他還被部隊安排,去駐地附近的第二小學給孩子們做了一場報告。
第三天,戴著紅領巾,聽著孩子們一聲聲清脆的英雄叔叔好,讓他這個兩世為人的靈魂都有些飄飄然。
再次回到醫院,正好趕上班長耿秋提著網兜來看他。
“班長!”王全勝見到耿秋,心里分外親切。
“臭小子,聽說你現在是大名人了,連小學生都給你戴紅領巾了?”
耿秋把網兜里的蘋果和橘子放在床頭柜上,錘了他一拳。
“班長你就別笑話我了。”王全勝撓撓頭,隨即正色。
“對了班長,你下次來,能不能幫我帶幾本通信原理和無線電基礎的教材過來?我不想把功課落下了。”
耿秋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只是眼神有些閃躲。
“胡鬧!你現在是傷員,任務就是給老子好好養傷!學什么習!”
他嘴上罵著,語氣卻不像平時那么強硬。
“真要是閑得慌,我給你帶幾本《大眾電影》和《故事會》過來解解悶。”
王全勝心里咯噔一下。
他敏銳地察覺到,耿秋的臉色不對勁,那眉宇間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沉重。
他一個重生回來的人,對人心的洞察遠超常人。
班長在躲閃什么?
一個冰冷的念頭從心底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