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漢一輩子摳摳搜搜,去年過年,算是他最大方的一回。
家里養的豬殺了賣了錢,他咬著牙去供銷社稱了二斤肉。
五斤白面,又給孩子們稱了四五斤糖塊點心,加上給婆娘和孩子們扯布做新衣的十塊錢。
最后買了十來串零散的小鞭炮,攏共加起來,也就花了二十塊出頭。
就這樣,他還被婆娘念叨了半個月,說他敗家。
可現在,兒子光是買炮仗,就花了他去年開銷的三倍!
王老漢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真是太闊氣了,這年過的,跟畫報上的城里人一樣了……”
看著父母備受打擊的模樣,王全勝心里好笑又無奈。
他知道,不給個合理的解釋,今晚這覺是別想睡安穩了。
“爹,娘,看您二老嚇的。”他趕緊給兩人一人倒了碗熱水。
“你們聽我說完。這些東西,我一分錢沒花。”
“沒花錢?”劉淑英第一個不信。
“天底下哪有白撿東西的好事?”
“真沒花錢。”王全勝的表情嚴肅起來,壓低了聲音。
“這都是我們單位發的福利。特別是這鞭炮,是局里特批的,市面上你有錢都買不著。我們領導說了,在單位好好干,以后逢年過節,福利少不了。”
“單位發的?”王老漢渾濁的眼睛里終于透出一絲光亮,他湊近了些,半信半疑地端詳著兒子。
“可不咋的。”王全勝趁熱打鐵。
“你想啊,我要是真自己花錢買,我能傻到這地步?我錢再多,也不能這么糟踐啊。”
這個理由,總算讓老兩口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
是啊,兒子從小就精明,不是那種亂花錢的傻小子。
單位福利這個說法,他們聽著心里舒坦多了。
王老漢咂了咂嘴,看著院子里那堆成小山的鞭炮,心里又活泛起來。
他搓著手,試探著問。
“全勝,那你看這炮仗這么多,咱自家也放不完。要不咱勻點出去,賣給村里人?多少也能換幾個活錢。”
王全勝一聽,差點沒被嘴里的水嗆到,連忙擺手。
“爹!這可使不得!”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現在外面抓得嚴,這叫投機倒把!是挖社會主義墻角!被抓住了,不光東西沒收,罰款,我這水電局的工作都得丟了!那可是鐵飯碗!”
兩人嚇得一個激靈,臉都白了。
尤其是王老漢,想到兒子好不容易得來的鐵飯碗可能因為自己一個念頭就砸了,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不賣了不賣了!”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說啥也不賣了!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
劉淑英也趕緊附和。
“對對,全當沒說過。這東西,咱就留著自己放,聽個響,圖個吉利。”
一場風波總算平息。
王老漢緩過勁來,又指著地上的其他東西問。
“那這些海魚、點心、罐頭……得多少錢?”
“都說了是福利,不要錢。”王全勝笑著安撫二老。
“爹,娘,你們就別操心這個了。以后咱們家的日子只會越過越好,這些東西,以后年年都有。”
眼看父母還想追問,王全勝立刻轉移了話題,這招百試不爽。
“對了,爹,娘。咱們過兩天去走親戚,給我姐家,還有幾個舅家、姑家,都送點啥?”
果然,一提到人情往來,老兩口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來。
這是他們生活里頂頂重要的大事。
劉淑英掰著指頭開始盤算。
“你大姑家,你二舅家……”
王老漢打斷了她,眉頭微微皺起,看向王全勝。
“先說你姐有弟那。前幾年,她在婆家受了不少氣,咱家窮,腰桿子不硬,也沒法給她撐腰。今年你出息了,咱可不能再讓她被人看扁了!”
王全勝等的就是這句話。
姐姐王有弟嫁的百家灣,姐夫百連誠人老實,就是家里兄弟多,公婆又偏心,姐姐嫁過去沒少吃苦頭。
“爹,我想的跟你一樣。”王全勝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今年,我就要讓百家灣所有人都看看,我姐不是沒娘家撐腰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年貨前,開始往外扒拉東西。
“這箱麥乳精,給我外甥補身子。這兩瓶罐頭,給親家嘗嘗鮮。這塊上海的確良布,給我姐做身新衣裳。還有,這帶魚,拿十條過去!讓他們家也開開洋葷!”
王老漢和劉淑英看著兒子一樣樣往外拿,眼睛都直了,尤其是那十條帶魚,劉淑英心疼得直咧嘴。
“全勝,這也太多了!帶魚拿個三五條就夠排場了,十條……”
“娘,聽我的。”王全勝的態度不容置疑。
“東西送出去了,才能顯出咱家的情分和實力。你放心,別心疼,明年單位照樣發,只會比這更多!”
老兩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揚眉吐氣的興奮。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王全勝就起來幫著家里把水缸挑滿,豬喂好。
吃過早飯,一家三口,王老漢挑著沉甸甸的擔子,王全勝騎著借來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后座上綁著布料和點心,載著母親,浩浩蕩蕩地往百家灣去了。
剛到村口,百連誠的爹媽,也就是王有弟的公婆,就跟得了信兒似的迎了出來。
“哎喲,親家、親家母來了!全勝也回來了!快進屋,屋里暖和!”
這熱情勁兒,跟往年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簡直是天上地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飯桌上,百家老兩口更是把王全勝夸上了天,一個勁地給他夾菜,噓寒問暖,比對自己親兒子還親。
酒足飯飽,百連誠夫妻倆把王全勝單獨拉到了里屋說話。
炕上,百連誠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一張臉漲得通紅,對著王全勝,一個勁地搓著手。
“全勝……以前是姐夫沒本事。”他愧疚地低下頭。
“家里兄弟多,我嘴又笨,爭不過他們,讓你姐跟著我受委屈了。”
王全勝從兜里掏出一個鐵皮發條青蛙,遞給旁邊眼巴巴瞅著的小外甥,笑著拍了拍姐夫的肩膀。
“姐夫,過去的事就別提了。都是一家人,以后日子能越過越好就行。”
炕那頭的王有弟,看著弟弟成熟穩重的側臉,再看看丈夫愧疚的模樣,眼圈一紅,悄悄別過頭去抹了抹眼淚。
她知道,今天這一切,都是弟弟給掙回來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