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陽光穿過新綠的嫩葉,碎成無數跳動的光斑,在書案上流暢成金色的溪流。
書案后,卓鶴卿身姿松懈地靠著椅背,眼睫低垂,已是昏昏欲睡。
這些時日他總難安眠,直至從陳御醫那兒取了安神丸,夜間方得片刻安寧。
然而夜間的沉睡似乎透支了白日的清明,反倒讓倦意趁虛而入,糾纏不休。
左云峰抬手輕叩門扉,隨即推門而入。
他身任大理寺少卿之職,年紀比卓鶴卿長上一輪,乃是一品侯左南中膝下三子。
此人性格疏朗不羈,說話從不藏著掖著,只是為官理政的才能稍顯平庸。
平日里,他常因公務之事找卓鶴卿相助,一來二去,兩人私交愈發深厚,推心置腹,無所不談。
“卓少卿這幾日瞧著疲態盡顯,莫不是那新進門的夫人夜夜纏人,讓你不得安睡?”
左云峰抬手輕叩書案,順勢在身旁的松木椅上落了座。
卓鶴卿眸光一沉,聲音壓得極低,“休要妄言,我與她之間的種種糾葛,你最是清楚。”
“散值后去山岳樓坐坐,我來給你疏導疏導?”
左云峰湊近半步,眉峰輕挑,唇角噙著三分戲謔七分促狹。
“近些日子是不想去那山岳樓了,那日之事你也知曉吧?”
現在,卓鶴卿聽到“山岳樓”三個字就腦子發脹。
原本就有人暗中嚼舌,議論他與沈月疏之間的微妙關系,山岳樓一事后又冒出個程懷瑾,更是謠諑紛紜,竟衍生出三四個香艷版本。
最離譜的一個版本,竟說那日沈月疏是與程懷瑾約好私奔,不料被他卓鶴卿派去的人撞個正著,最終私奔未遂。
對!那四個潑皮就是他自己安排的。他最近走到哪兒都感覺有人在背后蛐蛐他山岳樓的事,耳根子發燙。
“整個大理寺,誰人不知那日山岳樓里——程懷瑾英雄救美,卓少卿‘扼喉相助’的佳話啊?”
左云峰眼底笑意浮動,這話他早在舌尖滾了無數遍。
前些時日見卓鶴卿神色沉郁,只得生生按下不提。今日既是對方先開了口,他那點看熱鬧的心思便再也藏不住,索性一氣說了出來。
“嗯。”
卓鶴卿低低應了一聲,眼皮都未抬。
他素來性情清冷,最厭煩那些世家子弟的風流韻事。
如今倒好,沈月疏一頭撞了進去,連帶著他也被拖入這漩渦中心,成了街頭巷尾談資中的一角,思及此,他唇角不由地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你倒也不必憂慮,你若大大方方的,這就是一樁國公府二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美談,你若躲躲閃閃、欲言又止,那倒反而讓大家浮想聯翩。”
左云峰為官能力差些,做人的水平卻是一等一的棒,他總能獨辟蹊徑、化腐朽為神奇。
見卓鶴卿不吭聲,他接著道:“后日散值,我來約程懷瑾到山岳樓一坐,你做東請他吃茶感謝他那日出手相助,謠言不攻自破。”
左云峰的妻子程懷玉是程懷瑾的堂姐,他也算是程懷瑾的姐夫,兩個人還是有些交情的。
數月前,卓老夫人便起了向沈家提親的念頭。
可卓鶴卿對此事極力反對,他向來對沈家之人避之不及,更遑論迎娶沈家女子。
然而卓老夫人深信清遠寺主持的卦象之言,又恰逢親眼見得那沈月疏才情出眾、容貌絕美,且性情溫婉聰慧,心中便愈發堅定了要將她迎入卓家大門的想法。
后來,左云峰告訴他,沈月疏與程懷瑾自幼便是青梅竹馬,兩家父母對他們這門親事也頗為滿意。
更何況,那沈月疏生得花容月貌,是出了名的美人,這般人物,又怎會淪落到給你當續弦的地步?
加之那段時間,卓鶴卿因公事遠赴異地,分身乏術,權衡之下,便未再阻攔卓老夫人的安排。
他從不認為自己配不上沈月疏——論相貌,他算得上玉樹臨風;論才學,也稱得上才高八斗。
有什么配不得的?
可他原以為,那程懷瑾是個癡情種,程國公又是一品軍侯,程、沈兩家絕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誰料到,沈家竟一口答應,程家也未作阻攔。
待他回到樂陽時,母親已與沈莫尊將婚期都定下了。
左云峰靠著這則消息,硬是訛了卓鶴卿替他加班辦了兩樁案子,還蹭了兩頓山岳樓的酒席。
卻誰知,這消息根本是場徹頭徹尾的誤判。而這一誤,竟將卓鶴卿此后的人生,推向了全然不同的軌跡。
他怒氣沖沖地去找左云峰討個說法,左云峰卻也是一臉茫然,說消息千真萬確,程國公夫婦原本確實是點了頭的,誰想到后來程懷瑾臨時反悔——要我說,八成是那個‘情種’自己變了心,見異思遷。
不過話說回來,你卓鶴卿可一點不虧。這么一位美人平白落到你手里,大理寺上下誰不眼紅?你都在‘私幃排行榜’榜首掛了多少天了?艷聞喧闐,冠絕京華!
早知是這般結局,當初就該敲你三個案子、再加三頓山岳樓才對!
這“私幃排行榜”,原是左云峰私下搞出來的名堂。
他每日在大理寺當值,頂多只花兩分心思在案牘公務上,倒有八分精力全撲在了這排行榜上。
只要人在衙中,他的屁股就難得在椅子上坐熱,總愛四處晃蕩,這處聽聽墻角,那處湊個熱鬧,將大理寺上上下下那點風月私事、閨幃秘聞打聽得清清楚楚。
每有所得,他便趕緊溜回值房,摸出那本邊角都磨毛了的小冊子,一筆一畫認真記下。
誰家納了新寵,誰人夜會相好,都被他分門別類、評次列榜——這大理寺里的風吹草動、艷聞閑談,倒真沒什么能逃過他的耳朵和筆頭。
在迎娶沈月疏之前,卓鶴卿的名字莫說登上這私幃榜的榜首,就連在榜尾也從未出現過一星半點。
可自打跟沈月疏定親后,他便榮登榜首,此后的一場“山岳樓風波”,更是讓他連續多日高居榜首、風頭無兩。
新婦歸寧遭逐、獨坐山岳樓買醉、徐國公府嫡子為紅顏出手,以一敵四不退分毫……這樁樁件件,哪一樁不是跌宕起伏、讓人挪不開眼?
如今整個大理寺,可再沒人比卓鶴卿更“榜”上有名了。
“你啊,就是為人太過端方持重,又總是把旁人的目光看得過重。沈月疏可是你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進門的妻室。”
“那程懷瑾何許人也?乃是光明磊落、風度翩翩的君子,他愿意為沈月疏挺身而出,正說明沈月疏亦是品行高潔、德馨如蘭之人,你本該為此感到寬慰才是。”
“倘若那日程懷瑾不出面,等你后知后覺地再去處理,受委屈的還不是你新娶的夫人?”
“你年紀輕輕,怎的觀念比我這老古董還要守舊?若換做是我,娘子能拒絕自幼相伴的青梅竹馬,全心全意與我相守,我夜里做夢怕是都要笑出聲來。這能說明什么?說明我……”
“若是她的小竹馬還對她念念不忘,我就請小竹馬吃酒,就是要炫幸福、炫成功給他看?”
“讓他羨慕嫉妒、痛哭流涕、望而卻步、知難而退!你就說是不是這個理?”
左云峰這幾句話說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中間連個磕絆都沒有。話一落音,他自己都忍不住為這張能言善道的嘴巴暗自得意。
只是,自己噼里啪啦說了那么一大堆話,舌頭都快起繭子了,卓鶴卿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自己是差那頓飯的人嗎?
自己無非是想個法子替卓鶴卿解了這當前的困惑,順便把沈月疏的新人、舊人湊一起瞧個熱鬧。
“好。”
卓鶴卿仍深陷在左云峰那番滔滔不絕的言辭里,尚未回神。
平日里談及公事,左云峰何時有過這般流暢?莫說二十個字一氣呵成,便是十個字,也常常要磕磕絆絆、思量許久。
可眼下,這人卻像是換了副模樣,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字字句句雖都是些風月閑談,倒也說得頭頭是道,叫他不得不暗自詫異,刮目相看。
卓鶴卿不由得微微挑眉,心中暗忖:這般口才若用在正途上,左云峰說不定……還真算得上是個“棟梁之材”。